太阴夫人

         卢杞少时,穷居东都,于废宅内赁舍。邻居有麻氏妪孤独。杞遇暴疾卧月余,麻婆来作羹粥。疾愈后,晚从外归,见金犊车子在麻婆门外。卢公惊异,窥之,见一女年十四五,真神人。明日潜访,麻婆曰:“莫要作婚姻否?试与商量。”杞曰:“某贫贱,焉敢辄有此意。”麻曰:“亦何妨。”既夜,麻婆曰:“事谐矣。请斋三日,会于城东废观。”
        既至,见古木荒草,久无人居。逡巡,雷电风雨暴起,化出楼台。金殿玉帐,景物华丽。有辎軿降空,即前时女子也。与杞相见曰:“某即天人,奉上帝命,遣人间自求匹偶耳。君有仙相,故遣麻婆传意。更七日清斋, 当再奉见。”女子呼麻婆,付两丸药,须臾雷电黑云,女子已不见,古木荒草如旧。
        麻婆与杞归,清斋七日。劚地种药,才种已蔓生,未顷刻,二葫芦生于蔓上,渐大如两斛瓮。麻婆以刀刳其中,麻婆与杞各处其一。仍令具油衣三领,风雷忽起,腾上碧霄,满耳只闻波涛之声。久之觉寒,令着油衫,如在冰雪中。复令着至三重,甚暖。麻婆曰:“去洛已八万里。”
        长久,葫芦止息。遂见官阙楼台,皆以水晶为墙垣,被甲伏戈者数百人。麻婆引杞入见。紫殿从女百人。命杞坐,具酒馔,麻婆屏立于诸卫下。女子谓杞:“君合得三事,任取一事。常留此宫,寿与天毕。次为地仙,常居人间,时得至此。下为中国宰相。”杞曰:“在此处实为上愿。”女子喜曰:“此水晶宫也,某为太阴夫人,仙格已高。足下便是白日升天,然须定,不得改移,以致相累也。”乃赍青纸为表,当庭拜奏曰:“须启上帝。”少顷,闻东北间声云:“上帝使至。”太阴夫人与诸仙趋降。俄有幢节香幡,引朱衣少年立阶下。朱衣宣帝命曰:“卢杞,得太阴夫人状云:欲住水晶宫,如何?”杞无言。夫人但令疾应,又无言。夫人及左右大惧,驰入,取鲛绡五匹,以赂使者,欲其稽缓。食顷间又问:“卢杞,欲水晶宫住,作地仙及人间宰相,此度须决。”杞大呼曰:“人间宰相。”朱衣趋去,太阴夫人失色曰:“此麻婆之过,速领回。”推入葫芦,又闻风水之声,却至故居,尘榻宛然。时已夜半,葫芦与麻婆并不见矣。
        本篇小说作者卢肇,所著的《逸史》,主要为志怪小说。
        小说通过记述女仙太阴夫人爱慕人间的卢杞,卢杞却经不起高官厚禄的诱惑,最终抛弃了太阴夫人的故事,表现了封建制度禁锢下的妇女对自由平等的爱情生活的渴望和追求,同时又尖锐地批判了卢杞贪恋富贵、背信弃义的丑行。
        卢杞,字子良,滑州买昌(今河南滑县境内)人,建中初年由御史中丞升任宰相,为人奸佞,嫉贤妒能,迫害忠良,横征暴敛,民怨鼎沸。后被朝野群起而攻之,终遭贬斥,是唐代有名的奸相,至于其出身贫寒一说,则未见史载。
        在唐代小说中,描写人神结合的作品很多,内容也大致相似,都是神女思凡,爱上人间男子,历尽磨难,其结局不是喜结良缘,便是终遭拆散,难免使人有雷同之感。本篇虽然也以人神结合为题材,基本情节也大致相似,作者却能从平淡中见神奇,用人们司空见惯的题材写出新意,以奇特的构思和丰富的想象把故事写得曲折动人。
        作者在情节安排上是刻意求新的。作品由宅前偶遇,废观相见、飞天赴会和水晶宫情变等情节组成。故事忽而人间,忽而天堂,忽而雷电风雨,忽而碧空祥云,扑朔迷离,变幻莫测,想象的翅膀冲破时空界限的羁绊,任意驰骋。最为出色的是卢杞与麻婆乘葫芦到水晶宫会太阴夫人一段:“麻婆与杞归,清斋七日。㔉地种药,才种已蔓生,未顷刻,二葫芦生于蔓上,渐大如两斛瓮。麻婆以刀刳其中,麻婆与杞各处其一。仍令具油衣三领,风雷忽起,腾上碧霄,满耳只闻波涛之声。久之觉寒,令着油衫,如在冰雪中。”神奇、动人的情节,大胆、夸张的描写和生动、精湛的文笔,使人读之,有如身临其境。
        作品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也有其独到之处。不同于其他传奇小说,作者不注重描绘女主人公的相貌,而着重表现她的地位尊贵。全篇没有从正面刻画太阴夫人的美貌,却不厌其烦地向读者炫耀她的“金犊车子”、“金殿玉帐”、“宫阙楼台”的奢华以及“被甲伏戈者”和“紫殿从女”的众多。这是由于仙女与凡人结合,其可贵之处在于屈身下嫁,强调她的地位显赫,正是为了突出这一点。至于其相貌如何,是无足轻重的。况且,既然是天仙,其美貌一定是毋庸置疑的了。太阴夫人对爱情的态度也有与众不同之处。古代爱情小说中的怀春少女,常常与男子初次相会便一见钟情,以身相许。太阴夫人则不然。她对爱情的态度是极为严肃的。当她看中卢杞后,并不轻率地作出决定,而要经过再三的斟酌和考验。她先派麻婆去试探卢的态度,然后与之正式会面,并给卢七天时间考虑,再请他到水晶宫正式表态,最后还要申报天帝批准。可见她对婚姻大事的慎重态度。她对爱情的态度又是专一、无私的。当卢杞在朱衣使者面前产生动摇时,她想方设法让卢回心转意。及至卢最终违背诺言,将其抛弃,她仍然不忍责备他,为他的行为开脱,还害怕他遭人加害,催他赶快返回人间。少女纯真的天性和对爱人的一片痴情表现得淋漓尽至,维妙维肖。在太阴夫人身上,集中体现出了中国妇女善良、忠贞的本质和她们对自身幸福的执着的追求。
        与太阴夫人对爱情的忠贞相比,卢杞的爱情观便相形见绌了。他对太阴夫人没有丝毫爱情可言,当初答应与太阴夫人结合,只是为了利用她来提高自己的地位。后来抛弃她,是由于找到了更好的进身之阶。这同《红与黑》中的于连把爱情当作跻身于上层社会的阶梯同出一辙。卢杞的自私、卑鄙集中表现在他三次表态时说的三句话里。偶遇之后,麻婆试探他的态度时,他说:“某贫贱,焉敢辄有此意?”虽然求之不得,喜出望外,却又扭扭捏捏,故作姿态,庸俗、虚伪的面目跃然纸上。被邀到水晶宫后,太阴夫人要他正式表态时,他正被这天降的洪福弄得神魂颠倒,“在此实为上愿”的话脱口而出。而当天帝真的把人间宰相的乌纱帽许给他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人间宰相”,把对太阴夫人的信誓旦旦抛到了九霄云外。三句话加起来不过二十个字,却把卢杞这个伪君子的自私、虚伪、奸诈和利欲熏心的丑恶嘴脸刻画得神情毕现,入木三分。
        小说丰富奇丽的想象、强烈而充沛的感情、生动感人的情节和洗练而传神的语言,在同类小说中都堪称佼佼者。然而,小说将卢杞这样的奸相说成是有仙骨,无疑是受了道教的影响,同时也说明那些祸国殃民的封建官吏与道家的神仙在本质上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