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娟传

         木生字元经,少有俊才,时康陵朝以乡荐入太学。与龚司谏谨有场屋之旧,屡欲以生才艺上闻,生曰:“人各有时,若锥处囊中,颖当自脱,宁待援手他人乎?倘果荐上,元经惟有被发入山耳。”司谏不能强,生亦谢去,携琴书遨游齐鲁间,揽结诸英俊,或眺览名山水,往来两都,时人莫能窥其际也。
        尝登泰山观日出,夜宿秦观峰,梦有老妇携一女子,相见甚欢,如有平生之分,既又遗一诗扇,展诵未终,忽晓钟鸣,惊悟而起。其所梦经行道路第宅,历历皆能记忆。明年,将入都,道出武清,散步柳荫中,过一溪桥,道旁有遗扇在草中,收视之,上有诗云:
        烟中芍药朦胧睡,雨底梨花浅淡妆;小院月昏人定后,隔墙遥辨麝兰香。
        仿佛是梦中所见者,珍袭藏之。行未几,遥见一女郎从二女侍游树下,迤��将近,生趋避之。时为三月既望,新雨初霁,微风扇暖,女郎徐邀二侍,穿别径,结伴而去。生伫立转盼,但觉带袂飘举,环佩锵然,百步之外,异香袭道,绰约若神仙中人。遂以所佩错刀,削树为白,题一绝句曰:
        隔江遥望绿杨斜,联袂女郎歌落花;风定细声听不见,茜裙红入那人家。
        倚徙弥望,乃行。前至野店中,问诸村民,或曰:“此去里许,有田将军园林,岂即其家眷属乎?”生明日又往树下,竟日无所遇,惟见溪水中落花流出。复题一绝句,续书于树曰:
        异鸟娇花不奈愁,湘帘初卷月沉钩;人间三月无红叶,却放桃花逐水流。
        自后不复相闻,然前所遗扇,每遇良辰胜会,未尝不出入怀袖,把玩讽咏,爱如珙璧。
        壬午,圣人嗣统,数载间文恬武熙,天下无事,思得贤士,与之共兴礼乐。司谏时已历通显,尝因燕对奏上曰:“臣所知有木元经者,才合春卿,名收贾董,陛下必欲更动礼乐,非其人不可。”上遂命收入选部。时朝廷将大营建,隶名工曹。曹长师丹心善生,每事暇,辄邀生同游。当春牡丹盛放,且所司有器皿厂,约生明日会厂中,同出土桥诸名园赏之。生至期达旦,偶以他事后期。厂中皆上供御器,非主者至,不得入,生因勒马以伺。道旁有井,马渴,绝衔奔水,生恐下马,马逸,左右皆前逐马,生就立井旁民舍。其家以贵客在门,召一邻翁至,延生入。初经重屋,仅庇风日,似一中下民居。再启一关,则高堂藻饰,别一景象。又西过曲径,越小院,其中楼台阑楯,金碧耀辉,恍非人世。生稍憩,便欲辞出。翁曰:“内人乃老夫寡妹,年已逾五旬矣。幸暂留,伺马至,行无伤也。”生起挥扇逍遥,历览画壁,翁从旁见其扇,进曰:“此扇何从得之?”生曰:“吾数年前过武清所得,道旁遗弃也。”翁借扇观,遽持入内,顷之,出告生曰:“天下事萍梗遭逢,固有出于偶然者矣!适见扇头诗,疑为吾甥女手笔,入示吾妹,固非误也。”生初入其室庐,皆若梦中故所经行者,心固已异之矣,乃闻翁言,愈疑之。再引入一曲室,帏幄鲜丽,金玉烂然,至其几榻整洁,琴色静好,莫能名状。须臾,一老妇出拜, 自言姓钱氏,先夫田忠义,官至上轻车都尉,往岁扈从西征,为流矢所中,舆疾归武清。小女娟娟,时年十四,随侍汤药,偶遗此扇,不意乃入君子之手。今夫亡三载矣,睹物兴怀,不觉遂生伤感。然当时溪树上有二绝句,不知何人所书,小女因寻扇再至其地,经览而归,至今吟哦不绝于口。”生请诵之,即其旧题也。老妇因请命娟娟出见,传呼良久,不至。母自入谓女曰:“客即树上题诗人也。”娟娟强起,严服靓妆,与母相携而出。至则玉姿芳润,内美难徵,俨然秦观峰梦中所见也。生又以梦告母,共相嗟异。久之,马至,珍重辞谢而去。
        明日,邻翁以娟母命来,曰:“未亡人有二女,其少先行矣,娟最爱,将赖以终未亡人身,然幽赞以神,明协以人,未亡人尚敢吝其爱女乎?请以弱女为君子侍。”生辞之,翁申母命曰:“先将军无遗育,弱息仅存,使君子不以下体是遗,家虽亡,得婿公瑾,亡人且无憾矣。”生乃请卜之,得解之九二, 卜者曰:“田获三狐,姓著占辞,事无不济;但三狐得矢,恐不能永终贞吉耳。”生犹豫未决。翁三致命曰:“吾闻古之君子,处大事心假于梦卜,梦生于心, 卜决于人。今婚媾及事矣,乃不内决于心,而顾取决于人耶?”终不得辞,卒以其年四月戊寅成礼。娟娟妙解音律,通贯经史,凡诸戏博杂艺,靡不精晓,情好甚笃。未阅月,大工皇木至潞河,生将督运南行,势不能留,室内又少亲干,乃锁院而去。母先亦暂至武清,遣人问娟娟,从门隙中附诗于母,寄生曰:
        闻郎夜上木兰舟,不数归期只数愁;半幅御罗题锦字,隔墙裹赠玉搔头。
        是夕,生适自潞还,娟出迎。生曰:“方从马上得诗,未有以复,即口占赠娟曰:
        碧窗无主月纤纤,桂影扶疏玉漏严;秋浦芙蓉倚丛叶,半妆斜映水晶檐。
        生他日偶得乡人书,独坐深思,娟以诗解之曰:
        碧玉怀中琥珀光,灯前把劝阮家郎;不须更忆人间世,千树桃花即故乡。
        其冬十月,生以太夫人忧去职,河冰既合,娟适病,不能偕行。生存亡抱恨,计无所出,邀母与娟同居,约以冰解来迎,相与悲咽而别。明年春,娟病转剧,遣翁子钱郎以诗寄生曰:
        楚天风雨绕阳台,百种名花次第开,谁遣一番寒食信,合欢廊下长莓苔。
        生遣使往迎。比至,则不起匝月矣。辛卵冬,生再入都,过母家,见娟娟画像,题诗其上曰:
        人生补过羡张郎,已恨花残月减光;枕上游仙何迅速,洞中乌兔太匆忙。秦娘似比当时瘦,李卫见多旧日狂;梅影横斜啼鸟散,绕天黄叶倚绳床。
        时多传诵焉。
        《娟娟传》描写的是木元经与娟娟这对恩爱夫妻生离死别的悲惨故事,情节奇幻,哀婉动人,颇有艺术魅力。
        男主人公木元经才艺俱佳,性行高洁。好友高司谏的职责是对皇帝进行规劝,并举荐人材。他多次主动提出要引荐元经,元经都拒绝了。他认为“人各有时”,不能勉强。同时,他相信自己的才能,终有一天会脱颖而出。女主人公娟娟是个诗才横溢、“玉姿芳润”的少女。他们两人的结合就充满了奇奇幻幻的色彩。
        木元经辞谢高司谏后,遨游齐鲁间,历览名山胜水。他登泰山观日出,梦见进入一座楼台秀美、金碧辉煌的第宅,遇见一位老妇携来一位少女,他与少女“相见甚欢”,少女送他一把诗扇。人未逢,先在梦里相逢,就很奇巧了。这是情节的开端。随后,描写两人的结合,情节愈转愈奇。真如草蛇灰线,看似有、实际无,又象神龙在云雾里,仅见一鳞一爪,莫知其来,更不知所往。第二年,元经路过武清县,在溪桥边的草丛中拾到一把扇子,上面题了诗,象是梦中遇见的东西。未见人,先见物。女郎来了,她在两个侍女的陪同下“穿别径”而去。见了人,然而是“遥见”,看到的只是俏丽的身影。至于女郎是谁?是不是诗扇的主人?都是疑问。元经仰慕不已,题诗于树。询问村民,也莫得其解。只好拿诗扇“把玩讽咏”,聊托相思。明武宗即位,营建园林,元经也因好友高司谏的引荐,“隶名工曹”。一次,同僚邀他出土桥,赏名园。他因迟到,偶立一家民房前边,被人邀请入内歇憩,谁知正是娟娟家里,两人才得相见,结为夫妻。这个结合的过程,时断时续,似断又续,似续又断、似乎都是偶然的巧合。但是,正如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前言中说的:“偶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若想文思不歇,只要研究偶然就行。”古今中外的艺术大师,都注意研究偶然事件,利用偶然因素,所以,偶然的巧合并不是瑕疵,而且,《娟娟传》里贯连偶然事件的内部纽带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宿命思想,故偶然中也有作者认为的无形的引线。这种处理方法,使情节的奇幻色彩尤为浓烈了。
        在环境的描写中,作者也追求新奇。如娟娟的家,前边的房舍,“仅庇风雨”,狭窄破旧,再过一重门,“则高堂藻饰,别一景象”,过曲径,越小院,园中“楼台阑楯,金碧辉煌”,外朴内华,外陋内丽。至于招亲也一洗富贵人家的讲排场,摆阔气的旧习。首先由女方提出,元经要求卜筮以测吉凶,娟娟家却反劝元经不能取决于人,只要心里满意就行了。事情显得匆促,好象与官宦之家不相称。但细细一想,娟娟的父亲是武将,这种处理婚媾事情,实则更为符合武将的家风。
        情节的奇幻,不仅表现在这对夫妻的结合过程,也表现在他们的婚后。木元经与娟娟婚后不到一月,元经受命督运“皇木”,生生折散一对恩爱夫妻。娟娟忧思成疾,当元经的母亲去世时,她因病也不能偕行,元经去后不久,便派人来接娟娟,这时,她已卧床不起一个多月了。他俩的夫妻生活时间短、坎坷多,象昙花开放之时,就是凋谢之日。似乎真象卜者预言的“不能永终贞吉”,充满了悲凄的情绪。
        这篇小说哀婉动人,除了生离死别的故事情节,还因为那些互赠的诗,尤其是娟娟的诗,字字都象是蘸着心血写成的。如元经为皇家督木材离后,娟娟的诗是“闻郎夜上木兰舟,不数归期只数愁,半幅御罗题锦字,隔墙裹赠玉搔头。”夫婿远行,归期无定,只有愁相伴。临行赠诗,隔墙裹送“玉搔头”,表示丈夫一走,自己已无心梳妆了,同时表示自己爱情坚定。词藻婉丽,情感幽怨。增加了小说的悲凄成份。元经题于娟娟画像上的诗也如此。
        正因为这篇小说的情节奇幻,哀婉动人,加上写出了元经夫妻的分离主要是由替皇家修园林造成的,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无名氏的传奇《因缘梦》就是根据小说敷衍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