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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心亭祠记

         粤西赛氏儿,喜演剧,生旦净丑靡不擅长,又矫捷如猿猱,能于屏风上行,凡踩索,缘竿,舞盘,承瓮诸抵戏咸习焉。年十七,从里中恶少游,狎妓纵博倾其家,遂为盗。顾不屑与群盗伍,独往独来,飞行绝迹,所至辄结草为蜻蜓留其室,以示别于群盗。人皆以“绿蜻蜓”呼之,实不知为赛氏儿也。惟赛妻夜半梦醒,往往失其夫所在,起视户牖扃钥如故,迨晓,则夫又俨然共枕矣。疑而诘之,不以实告。妻因餂曰:“妾知之矣,君奚讳焉?顾家虽贫,一瓯浆水粥未便饿死,何至出此下策贻妇人羞乎?”
        绿蜻蜓大惊,谓其妻有异心,弃去不顾。 自是,绿蜻蜓之踪迹无定矣。初游闽、浙,历皖、楚,止于齐、豫间,谈笑周行,无挂无碍。遇巨室,则胠箧如探囊;有贫乏者,反赒给之,皆以蜻蜓为志。故恨之者刺骨,感之者亦刺骨。
        巨室尝夜会于酒家,谈及绿蜻蜓,拍案痛詈, 皆欲得而甘心焉。隔座有翩翩美少年引觞独酌,顾之微笑,初未尝通一语。顷之,如椽之烛无故倏灭,急呼酒家以火至,则少年已不知所往,而巨室之帽檐各插蜻蜒一枝,飘飘如金步摇,相视失笑;既而曰:“是儿虽狡狯,亦失算甚矣。向特患不识耳,今则按图索之,又何难焉?”皆曰:“善。”乃图其形而榜诸市,曰:“有能得绿蜻蜓者,予千金。”
        绿蜻蜓益大笑之,易容改装以出,老少男女肥瘦妍媸任意为之,惟妙惟肖,虽数遇捕役,竟瞠目若无睹焉。 自是绿蜻蜓之面目无定矣。
        当时齐、豫间有市语曰:“尔欲得一‘绿蜻蜓’耶?”盖谓“绿蜻蜓”为千金之数云。绿蜻蜓则大怒曰:“是小觑我绿蜻蜓也!”以此雠齐、豫,攘窃特甚,桑枢蓬户均不免焉。濒行,谓人曰:“我今得什伯‘绿蜻蜓’矣。”闻者从而谄谀之,孰知其为虐谑哉?
        绿蜻蜓未尝至滇,滇民忽哗传“绿蜻蜓至矣”。绅董大惧,筹防议缉,阖省戒严,梆鼓铃铎之声彻夜不绝。绿蜻蜓闻之讶甚,遂南入滇。既至,见其凋敞朴陋,室如悬磬,野无青草,慨然悯之,出所得于齐、豫者,大振其民。民怀其惠,私建生祠,请示姓字。绿蜻蜓笑曰:“我绿蜻蜓也。”滇民题之曰“陆心亭祠”,至今犹存。
        振事既竣,尚余千金,绿蜻蜓复慨然念其妻焉。其妻独居数年,益贫乏,无以自存。忽见一丐媪, 曳杖蹒跚,踵门求饮,妻往灶下取勺水授之。媪坐阶下,攀话良久, 已去又回顾,曰:“床头些少物可作生计,毋苦也。”妻怪甚,反而觇其箧,则累累皆白镪,有蜻蜓斜飐于枕上,始忆丐媪之貌酷类其夫,物色之,已杳矣。其妻遍告诸邻里,欲觅其夫以归,邻里亦疑其夫为绿蜻蜓。而绿蜻蜓自滇返粤,不欲重为桑梓患,深自敛戢,晏然相安,故卒不可得。惟某质库失羔裘数十袭,亦有蜻蜓在焉,主人心知绿蜻蜓所为,不甚穷究。
        一日,有书生白袷青鞋,手折叠箑,闯然入,呼主人曰:“贼得矣,速捕之。”主人大喜,亲率捕役从书生往,获其七,送县刑讯,直承不讳。官问:“谁为绿蜻蜓?”则皆曰:“无有。”官怒,必欲得绿蜻蜓所在。书生鞠跽而前曰:“绿蜻蜓不必问,此无与绿蜻蜓事;若辈欲假名以缓捕,聊一效颦耳。”官犹未信。书生曰:“是不难辨,绿蜻蜓所取惟黄白,区区者非其所欲;且穴壁坏门,直是无赖贼行径,曾谓绿蜻蜓而为之乎?”官曰:“诚然。然尔何以知绿蜻蜓之深也?”书生笑曰:“不敢欺,我即绿蜻蜓耳。”一言而堂上下惶骇错愕,不知所为。
        绿蜻蜓遂趋下阶,从容翔步,历门数重,竟无一人止之者。然绿蜻蜓知其妻觅之亟,恒惴惴有戒心。且自顾生平,志得意满,方将大行其道,以传世不朽, 乃去而之京师。
        京师人初不知有绿蜻蜓,一时库帑窖藏亡失无算,而莫能测其由,遂以为九娘子为祟。九娘子者,四牌楼下之灵狐也,好事者祠而奉之,报赛惟谨。绿蜻蜓尝入其祠,仰瞻九娘子像,风裳雾佩,仿佛天仙化人,退而效其妆;往往星月皎洁,屹立人家屋脊上。或惊而大呼,即一瞬不见。被盗之家皆以香火鼓乐送蜻蜓归诸祠,殿上四壁积蜻蜓数百枝,临风翔舞,作攫拿状,因从而徽号曰“蜻蜓九娘子”。
        绿蜻蜓居京师十余年,席丰履厚,埒于王侯。偶遇同里恶少,下车握手,与相狎妓纵博如曩时。既而恶少财不继,瞷绿蜻蜓多金,诱而鸩之。绿蜻蜓坦然共饮,不为疑,须臾,竟毙。搜其腰橐,得草所结之蜻蜓。恶少乃大惊曰:“嘻! 岂即我大恩人绿蜻蜓耶?误矣,误矣!”亟以医来解救,弗及,抚尸号恸,如丧所生。即以橐中金市衣衾棺椁,葬于高原,复酾酒而祭之曰:“我不负君,君何绐我!今我将从君于九原,非敢求谅于君,亦聊以明我心耳。”言讫,触树而死。京师以为义士,并瘗之。既而有知之者。
        盖恶少与赛某少相狎,长相优,独未尝为盗。恶少贫,赛某屡遗之金而不令知,恶少衔绿蜻蜓之恩而以不识绿蜻蜓为憾。洎恶少遇赛某于京师,妒赛某之富而致之于死。赛某死,然后知赛某之为绿蜻蜓。故恶少惭悔痛恨,以死殉之。呜呼, 亦不义甚矣!
        后有滇人落魄京师,私祷于绿蜻蜓之墓,梦绿蜻蜓以蜻蜓赠之。由是所向无不利,三年获金巨万,辇金归滇,重修陆心亭祠,令塑匠肖蜻蜓九娘子立像于殿上,配为夫妇。绿蜻蜓首微俯,怀中绷一狐;九娘子侧睨欲笑,手持蜻蜓一枝,引狐相扑。刻划点缀,奕奕有神。鼠偷狗窃之徒祷之如响。

        晚清文人韩邦庆,字子云,号太仙,江苏松江人,幼随父居京。成秀才后,屡试不第。曾任河南官府幕僚。在上海期间,与《申报》编辑钱忻伯、何桂笙等人相友善,常为《申报》撰搞。所编《海上奇书》也由申报馆代为出售。《海上花列传》全书出版后不久病逝,时年三十九岁。遗作尚有短篇小说《太仙漫稿》行世。
        《太仙漫稿》为传奇小说,共十二个互不联属、各自成篇的文言故事,内容与《聊斋志异》相近,诙诡奇诞,又类庄、列寓言。作者构思巧妙,情节跌宕起伏,意境新颖离奇,虽系雕琢而成,却无虚假造作痕迹。人物描摹栩栩如生,且各具特色,刻划细致入微,阅读者于品味之中,似见其人,如闻其声,人物真切似近在眼前。小说文笔流畅自然,读来赏心悦目,引人入胜。其中《陆心亭祠记》一篇尤为奇绝,情节变化多端,悬念屡屡横生,兼之文采斐然、意境幽远,每每使人读之津津有味,思之余韵悠长,可称为诸篇之冠。
        《陆心亭祠记》自始及终,奇字纵贯全篇。从篇首赛氏儿出世,至篇末恶少致毒,陆心亭殒命,其踪迹所涉,几无一处不显得离奇和出人不意。立奇而无释奇妙方,小说便无滋味可言,作者深谙此理,以其高超技艺,释奇自然成理,安排错落有致,常于不觉之中,设立新的悬念,层出不穷,变幻莫测,反复变化之中,难以料其高深,如此而延至故事结尾,悬念倏然真象大白,诸多疑问自然冰释。倘重加阅读,透过扣人心弦的情节及平淡而内蕴华美的文词,当可窥视到作者的思想和当时的社会状况之一斑。
        《陆心亭祠记》所述事系作者虚构而成。令人叹服的是,其情节演变顺理成章,如同真人真事。某些描绘看似荒诞,细加咀嚼,又尽在情理之中,读之深深打动人心。自问世以来,为人争相传阅,历经近百年而不衰,原因就在这里。这个故事,写粤西赛氏儿,自幼酷爱戏剧,且技艺超群,因浪荡于烟花巷而穷困潦倒,迫于生计起而为盗,以绿蜻蜓为其行盗标记。独往独来,不曾与他盗合伙行窃。绿蜻蜓出没无常,行踪诡秘,专事巨室富家偷盗,极少殃及小民。身怀绝技,出没于豪富之家,常戏弄富民官人,于贫乏者多有资助,从不吝惜钱财,故百姓为其立祠,并借用绿蜻蜓谐音“陆心亭”而以名祠。富人对绿蜻蜓恨之入骨,但又无可奈何。后绿蜻蜓游至京师,盗资累千继万,富埒王侯。官府百计缉拿,终归枉费心机。一日于道途,绿蜻蜓偶遇同里恶少,久别重逢,相聚甚欢。继而恶少生计日蹙,绿蜻蜓闻之,每以资金暗助其困乏。恶少常慕绿蜻蜓钱财之富,但却不识其庐山真面目。一次恶少与绿蜻蜓相会,为贪图钱财,恶少置毒酒中,绿蜻蜓饮后殒命。于死者身上,恶少获绿蜻蜓标记,始知所害为恩人绿蜻蜓,悲恸触树而亡。滇人感绿蜻蜓之恩,重加修缮陆心亭祠。嗣后,为祭之人络绎不绝。
        《陆心亭祠记》开头一段,文字简约,而涉事则至为繁多,但却条理明晰,毫不零乱,作者匠心独运之处于此可窥。短短二百字,便把赛氏儿的嗜好、专长、绝技,为盗起因与特点,以及出没无常,行踪诡秘,为其妻所疑之状一一阐述清楚,文字简而明。继而述绿蜻蜓行盗取富室大家如探囊取物,振贫济困,则千金不吝。作者极尽描摹人物的高超艺术技巧,精心刻划小说中的主人公绿蜻蜓。当述及绿蜻蜓绝技时,虽着墨无多,却使人感到他有神乎其技的手段。“绿蜻蜓之踪迹无定矣”,“谈笑周行,无挂无碍”,写他行盗是何等轻松自如,得心应手。巨室富户多为绿蜻蜓所苦,相聚拍案痛骂,“皆欲得而甘心焉”,时绿蜻蜓正混迹其间,“隔座有翩翩美少年引觞独酌,顾之微笑。初未尝通一语。顷之,如椽之烛无故倏灭,急呼酒家以火至,则少年已不知所往,而巨室之帽檐各插蜻蜓一枚,飘之如金步摇”。作者以其偏爱之笔,把绿蜻蜓描绘得等同“神人”。他视富人如草芥,处身其间却神态自若,一任富人们发泄仇恨,依然我行我素,于酒酣耳热之时,觥筹交错之中,突然熄灭“如椽之烛”,楚楚少年同时失其所在,只见“巨室帽檐上各插蜻蜓一枚”,借此对巨室富人示以侮辱,戏弄之状活灵活现展现于读者面前,设想之妙,令人叫绝!赛氏儿浪迹天涯,将至云南,滇人闻之哗然。作者仅仅寥寥数语,“绅董大惧,筹防议缉,阖省戒严,梆鼓铃铎之声彻夜不绝。”使云南全省以往平静的局势,一下子失去了常态,举省上下如临大敌,其紧张恐惧之态可知。妙笔点染,气氛浓烈。《陆心亭祠记》主人公绿蜻蜓,在与巨室官家往来周旋之中,除窃据财物之外,总要寻机戏弄嘲讽这帮贵族老爷。在他的眼中,巨室官家只不过是供戏弄的对象。文中有这样一段,绿蜻蜓“白袷青鞋,手折叠箑,闯然入,呼主人曰‘贼得矣,逮捕之’”,绿蜻蜓“白袷青鞋”,这种装束或许就是身怀绝技人特有的衣着。他手拿折扇,漫不经心中流露着对富人的鄙视和不屑一顾的神情,接着,作者又用一“闯”字和“呼”字,更深一层地点明绿蜻蜓小视富人,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心态。最后一句“贼得矣,逮捕之”,简直是在发号施令,也是蔑视富人的一种内心表露。与上段相接,绿蜻蜓与被捕之人入官府,故作“鞠跽”之态,趋前而言曰:“绿蜻蜓不必问,此无与绿蜻蜓事,若辈欲假名以缓捕,聊一效颦耳”,绿蜻蜓此举本在戏弄官府,无奈官府不信,于是绿蜻蜓直言不讳地说出绿蜻蜓为盗的特点,待“官曰:‘诚然。然而何以知绿蜻蜓之深也?’书生笑曰:‘不敢欺,我即绿蜻蜓耳。’”透过作者这段描绘的字里行间,绿蜻蜓无视官府之状几处处可见。绿蜻蜓本目无官府,故露之以轻蔑的微笑。绿蜻蜓这一笑,是他多种性格的表露,除无视官府一端,尚有智慧机敏、技艺超群、胆大心细等多种深意。再看“不敢欺”三字,细加品味,似比“轻视官府”走得更远,绿蜻蜓与官府好像换了个位置,官府之威严被他视如草芥,不是官府缉捕他,而是他凌驾于官府之上,随意侮辱戏弄之,官府对他远而避之,任其行窃而无可如何!总之,这段文字寓意至深,淋漓尽致和毫无遮掩地活化了绿蜻蜓的全部性格。
        《陆心亭祠记》本为虚构故事,赛氏儿以盗为生不足取,但从作者一生科场不得志看,陆心亭之所为,即夺富济贫、目无巨室官府等等,当是他郁郁不得志,不满现实借此泄愤的真实反映。这则故事,曲折离奇之中更潜藏着作者的爱与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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