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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艾南英文《自叙》

散文·艾南英文《自叙》

予年十有七以童子试受知于平湖李养白先生,其明年春为万历庚子,始籍东乡县学,迄万历己未,为诸生者二十年,试于乡闱者七年,饩于二十人中者十有四年。所受知邑令长凡二人,所受知郡太守凡三人,所受知督学使者凡六人。于是先后应试之文积若干卷,既删其不足存者,而其可存者,不独虑其亡佚散乱,无以自考。又重其皆出于勤苦忧患惊怖束缚之中,而且以存知己之感也。乃取而寿之梓,而序其所以梓之之意。

曰:嗟乎,备尝诸生之苦,未有如予者也。旧制,诸生于郡县有司按季课程,名季考;及所部御史入境取其士什之一而校之,名观风。二者既非诸生黜陟进取之所系,而予又以懒慢成癖,辄不及与试。独督学使者于诸生为职掌其岁考,则诸生之黜陟系焉,非患病及内外艰,无不与试者。其科考则三岁大比,县升其秀以达于郡,郡升其秀以达于督学,督学又升其秀以试于乡闱。不及是者,又有遗才大收以尽其长,非是涂也,虽孔孟无由而进,故予先后试卷,尽出是二者。试之日,衙鼓三号,虽冰霜冻结,诸生露立门外,督学衣绯坐堂上,灯烛辉煌,围炉轻暖自如。诸生解衣露足,左手执笔砚,右手持布袜,听郡县有司唱名,以次立甬道,至督学前。每诸生一名,搜检军士二名,上穷发际,下至膝踵,倮腹赤踝,为漏数箭而后毕,虽壮者,无不齿震冻栗,腰以下,大都寒沍僵裂,不知为体肤所在。遇天暑酷烈,督学轻绮荫凉,饮茗挥箑自如。诸生什佰为群,拥立尘坌中,法既不敢执扇,又衣大布厚衣,比至就席,数百人夹坐,烝薰腥杂,汗淫浃背,勺浆不入口,虽设有供茶吏,然率不敢饮,饮必朱钤其牍,疑以为弊,文虽工,降一等,盖受困于寒暑者如此。既就席,命题。题一以教官宣读,便短视者;一书牌上,吏执而下巡,便重听者。近废宣读,独以牌书某学某题,一日数学,则数吏执牌而下。而予以短视,不能见咫尺,必屏气嗫嚅询傍舍生,问所目。而督学又望视台上,东西立瞭高军四名,诸生无敢仰视四顾、丽立伸欠、倚语侧席者。有则又朱钤其牍,以越规论,文虽工,降一等。用是腰脊拘困,虽溲溺不得自由,盖所以絷其手足便利者又如此。所置坐席,取给工吏,吏大半侵渔所费,仓卒取办临时,规制狭迫,不能舒左右肱,又薄脆疏缝,据坐稍重,即恐折仆,而同号诸生常十余人,虑有更号,率十余坐以竹联之。手足稍动,则诸坐皆动,竟日无宁时,字为跛踦。而自闽中一二督学,重怀挟之禁,诸生并不得执砚。砚又取给工吏,率皆青刓顽石,滑不受墨,虽一事足以困其手力。不幸坐漏痕承檐所在,霖雨倾注,以衣覆卷,疾书而毕事。盖受困于胥吏之不谨者又如此。比阅卷,大率督学以一人阅数千人之文。文有平奇虚实,烦简浓淡之异,而主司之好尚亦如之,取必于一流之材,则虽宿学不能无恐,而予常有天幸然。高下既定,督学复衣绯坐堂上,郡县有司候视门外,教官立阶下,诸生俯行以次至几案前,跽而受教,噤不敢发声。视所试优劣,分从甬道西角门以出。当是时,其面目不可以语妻孥。盖所为拘牵文法以困折其气者又如此。嗟乎,备尝诸生之苦,未有如予者也。

至入乡闱,所为搜检防禁,囚首垢面,夜露昼暴,暑暍风沙之苦,无异于小试。独起居饮食稍稍自便,而房司非一手,又皆簿书狱讼之余,非若督学之静专屏营,以文为职。而予七试七挫,改弦易辙,智尽能索。始则为秦汉子史之文,而闱中目之为野;改而从震泽、毗陵成弘先正之体,而闱中又目之为老;近则虽以公、谷、孝经、韩、欧、苏、曾大家之句,而房司亦不知其为何语。每一试已,则登贤书者虽空疏庸腐稚拙鄙陋,犹得与郡县有司分庭抗礼。而予以积学二十余年,制艺自鹤滩、守溪下至弘、正、嘉、隆大家,无所不究;书自六籍子史,濂、洛、关、闽,百家众说,阴阳、兵、律,山经、地志,浮屠、老子之文章,无所不习,而顾不得与空疏庸腐稚拙鄙陋者为伍。每一念至,欲弃举业不事,杜门著书,考古今治乱兴衰之故,以自见于世,而又念不能为逸民以终老。嗟乎,备尝诸生之苦,未有如予者也。

古之君子有所成就,则必追原其扬历勤苦之状以自警。上至古昔圣人,昌言交拜,必述其艰难创造之由。故曰: 逸能思初,安能惟始。故予虽事无所就,试卷亦鄙劣琐陋不足以存,然皆出于勤苦忧患惊怖束缚之中,而况数先生者,又皆今世名人钜公,而予以一日之艺,附弟子之列,语有之: 知己重于感恩。今有人于此,衣我以文绣,食我以稻粱,乐我以台池鼓钟,然使其读予文而不知其原本圣贤,备见古今与道德性命之所在,予终不以彼易此。且予淹困诸生,既无以报知己,而一二君子,溘先逝者,又无以对先师于地下。以其出于勤苦忧患惊怖束缚之中,而又以存知己之感,此试卷之所为刻也。若数科闱中所试,则世皆以成败论人,不欲尘世人之耳目,又类好自表见,形主司短长,故藏而匿之,然终不能忘其姓名。騊儿五岁能读书,将封识而使掌之。曰: 此某司理、某令尹为房考时所摈也。既以阴志其姓名,而且使騊儿读而鉴,鉴而为诡遇以逢时,无如父之拙也。

(据康熙刻本《天佣子集》)

艾南英(1583—1646),字千子,东乡(今广东省东乡县)人。天启中举,因对策讥刺魏忠贤,罚停三科。后官兵部主事、御史。著有《天佣子集》。反对文必秦汉,推崇反拟古主义的归有光。他说:“弘治之世,邪说始兴。至劝天下人无读唐以后书,又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读,骄心盛气,不复考韩、欧大家立言之旨。……太仓、历下两生,持此地之说而又过之。持之愈坚,流弊愈广,后生相习为腐剿,至于今而未已。”(《罗文肃公集序》)“后生小子,不必读书,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弇州前后四部稿,每遇应酬,顷刻裁割,便可成篇。骤读之,无不浓丽鲜华,绚烂夺目,细按之,一腐套耳。”他力主散文古雅畅达。文中最优之作为序文和与人论辩之书信。

这篇作者试卷集的《自序》,用亲身的遭遇和具体的事实揭露了明代科举考生所受的折磨;对考场种种黑暗内幕和考官的徇私、昏庸作了淋漓尽致的描绘。

文章的第一段记叙了自己的传略和将这些试卷付印的缘由。作者十七岁在童子试时得主试者李养白先生知遇,第二年被录取为东乡县学生员即秀才。此后二十年内,被列为廪生二十人中有十四年之久,七次参加乡试(乡试三年一次),都不中。主持考试者中,邑令长二人,郡官三人,督学使六人。先后为应试而作之文很多,删掉那些没有保存价值的;而有保存价值的,不独担心它散失,更因都是在忧患惊怖之中所作,作者倍觉亲切,故将它付印。

第二段较长,具体细致地描绘了季考、观风、科考的情状。作者历数在考场中所受的种种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先讲考试之频繁: 每季有“季考”;各部巡抚来省时的抽考名曰“观风”。这两种既然与升降无多大关系,笔者就没去参加考试。但每年一次的岁考,关系到生员的升降,如果不是本人有病,或者父母逝世,没有不参加的。三年一度的科考,县里将其优秀者送至郡;郡里将其优秀者送督学,督学又从中选取优秀者参加省或京都举行的考试——“乡试”。不能参加考试的,另外进行补考来发挥其所长。不走这条路,即使是才学德特优,也没有办法可以升进。故笔者的先后试卷,都是这两种考试所写的。以上是一层,介绍当时的科举概况。接着,作者描写科考考场的严酷情状。考试那一天,衙门击鼓三次后,哪怕是天寒地冻,所有生员都站在门外露天处。督学穿着红色官服坐在堂上,点着许多灯烛,炉火温暖得很。生员在外面要解开衣服赤着脚,左手拿着笔砚,右手提着布袜,听到郡县有关官吏叫了名字后按先后列队,到督学面前,每一个生员,由两名军士搜身,上到头发,下到脚跟,都要搜遍。即使是身体强壮的,也没有不冻得牙齿发颤的,腰以下,冻得没有了感觉。如果是酷暑天,督学穿着薄绸衣,摇扇饮茶。而生员近百人挤在一起,站在尘土中,不敢拿扇,又穿着厚布衣,其燥热干渴之苦可以设想。等到进入考场坐下,几百人在一起,汗流夹背,腥臭难闻,连一勺汤水也不敢喝。因为每喝一次,就会在试卷上盖上红色印记,怀疑作弊,文章虽好,成绩也要下降一等。以上又一层,写考生们赴考时“受困于寒暑”的情状,——一苦。坐在考棚中了,考官出题目。题目一是由学官宣读,以方便近视的人;一是写在牌上,由一个办事人拿着在下面走过,以方便耳聋的人。近来废除了前一种做法,只是在牌上写某学官所命的题目。一天有几个学官,各个学官所出的题也不同,于是几个办事人拿着牌子下来。笔者近视眼,不能见一尺之外,只有轻声偷偷问邻近的考生,题目是什么,督学监视试场,东西还另有四人站着监视,考生没有人敢抬头看周围,也没有人敢两人站在一起或侧过身来与别人讲话的。一被发现有,就在试卷上盖上一印,以犯规论处,文章虽好,也降一等。因此哪怕腰脊困倦,以至连小便也不得自由。以上又一层,写“絷其手足便利”之苦——二苦。考生的坐位,因负责的官吏侵吞了费用,做得很窄小,人坐在里面,没法放手臂,坐席的木料又薄又脆并且有裂缝,稍稍坐重了,就怕断折跌倒。同一个号子里有十多个考生,担心有调换坐位的,故而大多是十几个坐席用竹子联结,只要一个人手脚移动,则十几人都动,一天到晚没有安宁的时刻,写的字也就歪歪斜斜。自从福建一二个督学为严禁考生夹带,就规定考生不能带砚台,而是由官方办事人提供劣质货,太滑,磨墨很累。如果不幸坐在漏雨的位置,下雨天,只好用衣服遮住试卷,赶快写完,草草了事。以上又一层,从桌凳、砚台质量差和考场漏雨之事,既揭露了考场官吏的腐败现象,又反映了考生之苦——三苦。到了阅卷时,督学一人看几千考生的文章。文章风格不同,而主考官的爱好欣赏也不同,而所取的必须是一流的人材,哪怕是最有学问的人也不能有恃无恐,那就往往要看天意和运气了。督学定了文章高下后,再回到堂上,郡县有关官员站在门外,学官站在阶下,考生按顺序走到督学案前,跪着听督学的训教,不敢作声。之后,根据考试优劣,分别从小道小门出来。这时,身体已疲惫不堪,难以和妻儿家人谈话。以上又一层,写“为拘牵文法以困折其气者”,从考官所好,揭露评定优劣之弊,再写考生之苦——四苦。最后以“嗟呼,备尝诸生之苦,未有如予者也”一句,总写考生和作者经历之苦,包涵全段,收得有力。

第三段着重写乡试情形和作者的苦闷悲愤心境。为避免重复,凡与科试相同处作者都一笔带过,仅点出不同处,一是“起居饮食稍稍自便”;二是乡试分若干房,每房有一考官,他们都是从教官、推官、知县中聘任的,不像督学那样以文学为专职。接着,重点写作者“七试七挫之苦”。由于不断改变应试办法,致使才智耗尽。开始学秦汉诸子史记文章,而试院认为“野”;后改学明代文体,而试院又认为它太“老”(旧);后又学《公羊传》、《谷梁传》和唐宋大家之文,而房考官根本不懂,“不知其为何语”。每一次考完,凡中举的虽然是庸才学浅,还是可以和郡县平起平坐,“分庭抗礼”。而作者本人努力于学问二十多年,对于八股文,自钱鹤滩、王宋溪到“弘、正、嘉、隆”年间的所有大家之作都很熟悉,各方面知识,没有不了解,各种文章“无所不习”,但还是不能同那些庸才浅学者一样被录取。每一想到这里,想再不走科举这条路,“欲弃举业而不事”,而关门著书,“考古今治乱兴衰之故”在著作中向世人发表自己的见解,但又想到不能这样度过一生。这种进退两难的矛盾,充分揭示了其内心的苦楚,不禁再次发出了由衷的感叹:“嗟呼,备尝诸生之苦,未有如予者也。”呼应上段,彼此照应,益见作者际遇之坎坷。

最后一段主要是进一步发挥第一段的意思,即写刻印试卷的目的。作者说,过去的贤能君子,有了成就建树,一定记下自己经历的勤劳困苦,以之自警自励;那些古代的圣人,都给后代留下有益的文章,一定叙说他艰苦创业的过程,所以说事成安逸的时候,能想到其初始。而“我”虽然一事无成,即使是过去的试卷也都鄙琐浅陋,没有保存的价值,但都是在极其艰苦“忧患惊怖”的恶劣环境中写的,更何况施教的老师都是当今著名人士或文坛巨子,如把这些试卷集成印出,也就是表了弟子的“感恩”之情。假如有人今天给“我”以各种好的待遇,但他不知道“我”的文章源于圣贤而不能充分看到古今圣贤道德性命的所在,那么“我”决不会以我之所遵循去换取那好的待遇。这些便是为了报答“知己”和“先师”而决定刊刻的试卷集。以上为一层,从不同角度反复说明试卷集之价值和我对先师的感恩之心。最后再次申述刊刻原因,由于世俗“以成败论人”,又恐有揭发有司长短之嫌,原不想刊刻,以免污染世人耳目,故一直藏着不现于世,但为了使儿子知道这些试卷都是被考官所摈弃的,让他知道这些人事,并以此为鉴,在名利场上不择手段地去追逐,能有个好的境遇,不要像我那样固守志趣,执迷不悟,以致抱憾终生。这是又一层。反语、激愤语比比皆是,交错使用,彼此生发,作者的愤愤不平之意充塞于字里行间,暗呼前两段的“嗟呼”之语,包容全篇,隽永有力。

这篇《自序》将明代的科举考试情况描写得很具体很生动,既有文学价值,又有史料价值。这类文字,重在真实。作者对自己屡试不第的原因并不都推到客观原因上,如对“季考”和“观风”,不讳言自己“懒慢成癖,辄不及与试”就是一例。这样写来,十分服人。全文以叙事为主,用事实说明,揭露了科举不仅摧残人,而且也不能真正选贤与举能的弊病。作者以自己的亲身体验及其“七试七挫”的经历现身说法,揭露得十分有力。最后以说理升华全文宗旨,更见鞭辟入里而又愤恨不平,颇具感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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