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耕牛

        

鲁一同

        卖耕牛,耕牛鸣何哀!原头草尽不得食,牵牛踯躅屠门来。牛不能言但呜咽,屠人磨刀向牛说:“有田可耕汝当活,农夫死尽汝命绝。”旁观老子有幅巾,戒人食牛人怒嗔:“不见前村人食人!”
        
        这是《荒年谣》五首之一,原组诗序云:“饥沴荐叠,疮疣日甚,闻见之际,愍焉伤怀,爱次其事,命为《荒年谣》。事皆征实,言通里俗,敢云言之无罪,然所陈者十之二三而已。”可知是新乐府式的诗,作于道光十三年(1833)饥荒中。
        写荒年卖耕牛的诗不少,这首诗突出的成就是在短短几句诗中,展现了灾荒年间人情之面面观。内容是丰富深厚的。在饥饿死亡的威胁下,人们只求活命,心肠都变硬了。诗人用速写几笔就勾勒出几个生动的形象。首先是“耕牛”,在正常岁月,它是农家的命根子,终年卖力拼命,只求一口草吃。一般情况下人们是不忍食其肉的,“变了牛还遭雷打”,一向被认为是天道不公的表现。然而在灾荒中,牛既然是“原头草尽不得食”,人就更不用说了。在“人兮牛兮两无食”的情况下,牛竟被牵向屠门,作了彻底的牺牲。诗中的“耕牛”,可以超出形象本身,被视为“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聂夷中)的一个象征。“牛不能言但呜咽”,不幸不争的形象,给读者以十分深刻的印象。
        其次是屠夫。职业决定了他的性格是冷酷的,他一面磨刀霍霍,一面向牛宣布“罪状”:“有田可耕汝当活,农夫死尽汝命绝!”似乎没有田耕,就是牛的过错。需要时可以让牛生,不需要时就让牛死。在屠夫看来这都是“天经地义”的。就像“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孟子)一样天经地义。这屠户也可视为一个象征,即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封建权力的象征。
        再次是戴幅巾(方巾,儒生或缙绅常服)的老头子。这是一个慈善家的形象。他在那里劝说人们不要食牛。“衣食足而后知礼仪”,在饥荒中“仁慈”是一种奢侈品,所以这老头的说教找错了地方。要不是从月球上来,根本不了解灾情,便是他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胃里还有鱼骨头没有消化。所以他可笑,活该遭人抢白。
        最后是吃牛肉的人。他们是些普通人,但“三日无粮,父不父,子不子”,他们对宰杀耕牛,食肉寝皮,也早已无动于衷。饥饿早已使他们感情麻木了。所以他们对慈善家的说教很反感,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吃牛算得什么罪过,“不见前村人食人”!这里又连类而及前村食人之“人”,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其人性丧失更为彻底,他们在“吃人”。
        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鲁迅《狂人日记》中的话: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鲁一同《卖耕牛》就通过饥荒一景,写出了冷酷的时代,冷酷的心。其形象确乎是大于思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