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词《菩萨蛮》

韦庄词《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据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宋本《花间集》，下同)

蜀中词当始于韦庄，他是《花间集》中的代表作家，与温庭筠并称“温、韦”，但风格不尽相同。温词浓艳，韦词清丽。温词多应歌之作，韦词则具有真实的内容和怀念故乡的深厚感情。

韦庄《菩萨蛮》共有五首，是韦词中著名的作品。从所写内容来看，当为作者晚年在蜀中回忆平生旧游之作，所怀思追忆的，不止一人一事一地，涉及面较广，内中含有颇深的人生悲愤与感慨。这里选的是其中的第二首。这首词写江南风光的秀丽可爱，反衬自己的思乡情绪。

开头两句，写自己来到江南之后听到人人都夸江南水乡风光美好，劝我久留，我也只能在江南养老了。这两句在平缓的语气中蕴涵着不平静的心情。“江南好”都是别人说的，自己并未打算久住，哪个游子不思恋故乡呢? 因此“只合(只应当)”二字表面劲直激切，内心却无限凄凉、沉郁。当今天下丧乱，逼得游子飘泊异乡，虽有家乡归不得，只好羁旅江南，以待终老，这难言的苦衷，怎是“人人尽说江南好”就可以忘怀的! 然而江南也确实是好。所以三、四句描写江南水乡的美丽怡人。上句写景色佳丽，春水明媚，碧蓝如天。下句写江南生活迷人，画船上听雨，真是闲情逸致，优哉游哉。这一情态，全由“眠”字生发，词人形象跃然纸上。但在此时此刻，游子在梦乡中可能见到那位“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菩萨蛮》其一)的美人?这两句极写江南那令人神往的胜景。对于异乡人说来，画船听雨的滋味也不无苦涩之情。南宋词人蒋捷在《虞美人》词中说：“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韦庄游江南时已年过五十，写作这首词时大约是满鬓星星了，平生悲欢离合，蹉跎岁月，如今仍羁旅他乡，无限慨叹寓于词中。

下片开头两句紧承上片，赞美江南的美女。“炉”，指酒店里用土砌成放酒瓮的地方。所谓“炉边人”，即指当炉卖酒的女郎。“似月”，形容女郎容光皎皎。“皓腕”句形容女郎双腕皓白如雪。《西京杂记》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皓腕”句意本此。以上二句，暗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卓文君当炉卖酒事来比喻江南的美女，切合本地风光。

自“人人尽说江南好”至此，尽写江南之好，似乎“游人只合江南老”了。江南有好风景，又有如月的美人，多么令游人赏爱、留恋。然而这一系列描写，原来都是无可奈何强作的自我安慰之语，作者对故乡的怀念却一时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请看词的末尾两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两句笔锋陡转，意谓江南纵好，我仍思还乡，狐死首丘，人怎能终老他乡呢?年华未老时暂莫还乡，待终老之日我是誓必还乡的。这就把上片“游人只合江南老”一笔抹杀了，怀乡之情深了一层。一个“莫”字道出了百转千回，辗转思量，还乡而又有乡不能还的无可奈何的心情。若不是因为今日还乡必定要断肠，又何必待老才还乡呢?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故乡，这岂不又把上文夸说江南之美全都涂抹了吗?古人用笔每有透过数层处，这里便是一例。“须断肠”说得极痛心，又很抽象。返家之后，有什么事使作者竟至于如此悲怆呢?张惠言《词选》说：“中原沸乱，故曰还乡须断肠。”这分析是对的。今日若还乡，目击中原离乱，实在令人断肠，只有暂为异乡飘泊之人，以待时定。

这首词真是情意婉转，哀伤之至。全首一气直下，没有一句隐晦难懂的话。语言简洁自然，概括力极强，如中间描写江南美景、美人、只用了四句，却境界全出。结构出奇制胜，前六句盛夸江南，劝人久留，末尾看似顺承，实际上却是倒转，从而有力地突出了思乡、还乡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