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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太平时节日偏长,处处笙歌入醉乡。
        闻说鸾舆且临幸,大家拭目待君王。


        这四句诗乃咏御驾临幸之事。从来天子建都之处,人杰地灵, 自然名山胜水,凑着赏心乐事。如唐朝,便有个曲江池;宋朝,便有个金明池,都有四时美景,倾城士女王孙,佳人才子,往来游玩。天子也不时驾临,与民同乐。如今且说那大宋徽宗朝年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唤作樊楼。这酒楼有个开酒肆的范大郎。兄弟范二郎,未曾有妻室。时值春末夏初,金明池游人赏玩作乐。那范二郎因去游赏,见佳人才子如蚁。行到了茶坊里来,看见一个女孩儿,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这范二郎立地多时, 细看那女子,生得:
        色色易迷难拆。隐深闺,藏柳陌。足步金莲,腰肢一捻。嫩脸映桃红,香肌晕玉白。娇姿恨惹狂童,情态愁牵艳客。芙蓉帐里作鸾凰,云雨此时何处觅?
        原来情色都不由你。那女子在茶坊里,四目相视,俱各有情。这女孩儿心里暗暗地喜欢, 自思量道:“若是我嫁得一个似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当面挫过,再来那里去讨?”正思量道:“如何着个道理和他说话?问他曾娶妻也不曾?”那跟来女子和奶子,都不知许多事。你道好巧!只听得外面水桶响。女孩儿眉头一纵,计上心来,便叫:“卖水的,你倾些甜蜜蜜的糖水来。”那人倾一盏糖水在铜盂儿里,递与那女子。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个铜盂儿望空打一丢,便叫:“好好!你却来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谁?”那范二听得道:“我且听那女子说。”那女孩儿道:“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作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这范二自思量道:“这言语跷蹊,分明是说与我听。”这卖水的道:“告小娘子! 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儿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盏子里有条草。”卖水的道:“也不为利害。”女孩儿道:“你待算我喉咙,却恨我爹爹不在家里。我爹若在家,与你打官司。”奶子在傍边道:“却也叵耐这厮!”茶博士见里面闹吵,走入来道:“卖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来。”对面范二郎道:“他既暗递与我,我如何不回他?”随即也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糖水来。”卖水的便倾一盏糖水在手,递与范二郎。二郎接着盏子,吃一口水,也把盏子望空一丢,大叫起来道:“好好!你这个人真个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谁?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唤作范大郎,我便唤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岁,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弹,兼我不曾娶浑家。”卖水的道:“你不是风!是甚意思,说与我知道?指望我与你作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卖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儿里,也有一根草叶。”女孩儿听得,心里好欢喜。茶博士入来,推那卖水的出去。女孩儿起身来道:“俺们回去休。”看着那卖水的道:“你敢随我去?”这子弟思量道:“这话分明是教我随他去。”只因这一去, 惹出一场没头脑官司。正是:

言可省时休便说,步宜留处莫胡行。


        女孩儿约莫去得远了,范二郎也出茶坊,远远地望着女孩儿去。只见那女子转步,那范二郎好喜欢,直到女子住处。女孩儿入门去,又推起帘子出来望。范二郎心中越喜欢。女孩儿自入去了。范二郎在门前一似失心风的人,盘旋走来走去,直到晚方才归家。且说女孩儿自那日归家,点心也不吃,饭也不吃,觉得身体不快。做娘的慌问迎儿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儿道:“告妈妈,不曾吃甚。”娘见女儿几日只在床上不起,走到床边问道:“我儿害甚的病?”女孩儿道:“我觉有些浑身痛,头疼,有一两声咳嗽。”周妈妈欲请医人来看女儿;争奈员外出去未归,又无男子汉在家,不敢去请。迎儿道:“隔一家有个王婆,何不请来看小娘子?他唤作王百会,与人收生,作针线,作媒人,又会与人看脉,知人病轻重。邻里家有些些事都浼他。”周妈妈便令迎儿去请得王婆来。见了妈妈,妈妈说女儿从金明池走了一遍,回来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妈妈不须说得。待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自知。”周妈妈道:“好好!”迎儿引将王婆进女儿房里。小娘子正睡哩,开眼叫声“少礼。”王婆道:“稳便!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则个。”小娘子伸出手臂来,教王婆看了脉。道:“娘子害的是头疼浑身痛,觉得恹恹地恶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两声咳嗽。”王婆不听得万事皆休,听了道:“这病跷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来却便害这般病!”王婆看着迎儿、奶子道:“你们且出去,我自问小娘子则个。”迎儿和奶子自出去。王婆对着女孩儿道:“老媳妇却理会得这病。”女孩儿道:“婆婆,你如何理会得?”王婆道:“你的病唤作心病。”女孩儿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见了甚么人,欢喜了,却害出这病来?是也不是?”女孩儿答道:“这却没有。”王婆道:“小娘子,实对我说。我与你作个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儿听得说话投机,便说出上件事来,“那子弟唤作范二郎。”王婆听了道:“莫不是樊楼开酒店的范二郎?”那女孩儿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烦恼,别人时老身便不认得。若说范二郎,老身认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范二郎好个伶俐子弟。他哥哥见教我与他说亲。小娘子,我教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儿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妈妈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个道理,不须烦恼。”女孩儿道:“若得恁地时,重谢婆婆。”王婆出房来,叫妈妈道:“老媳妇知得小娘子病了。”妈妈道:“我儿害甚么病?”王婆道:“要老身说,且告三杯酒吃了却说。”妈妈道:“迎儿,安排酒来请王婆。”妈妈一头请他吃酒,一头问婆婆:“我女儿害甚么病?”王婆把小娘子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妈妈道:“如今却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与范二郎。若还不肯嫁与他,这小娘子就难医。”妈妈道:“我大郎不在家,须使不得。”王婆道:“告妈妈,不若与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归后,却作亲。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妈妈允了道:“好好,怎地作个道理?”王婆道:“老媳妇就去说,回来便有消息。”王婆离了周妈妈家,取路径到樊楼,来见范大郎,正在柜身里坐。王婆叫声万福。大郎还了礼道:“王婆婆,你来得正好。我却待使人来请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唤老媳妇作甚么?”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归来,晚饭也不吃,道:‘身体不快。’我问他那里去来?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上,饮食不进。我待来请你看脉。”范大娘子出来与王婆相见了,大娘子道:“请婆婆看叔叔则个。”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来,老身自问二郎,这病是甚的样起?”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了。”王婆走到二郎房里,见二郎睡在床上。叫声:“二郎,老媳妇在这里。”范二郎闪开眼道:“王婆婆,多时不见,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觉头疼恶心,有一两声咳嗽。”王婆笑将起来。二郎道:“我有病,你却笑我!”王婆道:“我不笑别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别病,你害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着了,跳起来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来教我说亲事。”范二郎不听得说万事皆休,听得说好喜欢。正是:

人逢喜信精神爽,话合心机意气投。


        当下同王婆厮赶着出来,见哥哥嫂嫂。哥哥见兄弟出来,道:“你害病却便出来?”二郎道:“告哥哥,无事了也。”哥嫂好快活。王婆对范大郎道:“曹门里周大郎家,特使我来说二郎亲事。”大郎欢喜。话休烦絮。两下说成了,下了定礼,都无别事。范二郎闲时不着家,从下了定,便不出门,与哥哥照管店里。且说那女孩儿闲时不作针线,从下了定,也肯作活。两个心安意乐,只等周大郎归来作亲。三月间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间,等得周大郎归家。邻里亲戚都来置酒洗尘,不在话下。到次日,周妈妈与周大郎说知上件事。周大郎问了。妈妈道:“定了也。”周大郎听说,双眼圆睁,看着妈妈骂道:“打脊老贱人!得谁言语,擅便说亲!他高煞也只是个开酒店的。我女儿怕没大户人家对亲,却许着他。你倒了志气,干出这等事,也不怕人笑话。”正恁的骂妈妈,只见迎儿叫:“妈妈,且进来救小娘子。”妈妈道:“作甚?”迎儿道:“小娘子在屏风后,不知怎地气倒在地。”慌得妈妈一步一跌,走上前来,看那女孩儿。倒在地下:

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从来四肢百病,惟气最重,原来女孩儿在屏风后听得作爷的骂娘,不肯教他嫁范二郎,一口气塞上来,气倒在地。妈妈慌忙来救。被周大郎住,不得他救。骂道:“打脊贼娘!辱门败户的小贱人,死便教他死,救他则甚?”迎儿见妈妈被大郎住, 自去向前,却被大郎一个漏风掌打在一壁厢。即时气倒妈妈。迎儿向前救得妈妈苏醒,妈妈大哭起来。邻舍听得周妈妈哭,都走来看。张嫂、鲍嫂、毛嫂、刁嫂,挤上一屋子。原来周大郎平昔为人不近道理,这妈妈甚是和气,邻舍都喜他。周大郎看见多人,便道:“家间私事,不必相劝。”邻舍见如此说,都归去了。妈妈看女儿时,四肢冰冷。妈妈抱着女儿哭。本是不死,因没人救,却死了。周妈妈骂周大郎:“你直恁地毒害!想必你不舍得三五千贯房奁,故意把我女儿坏了性命!”周大郎听得,大怒道:“你道我不舍得三五千贯房奁。这等奚落我!”周大郎走将出去。周妈妈如何不烦恼。一个观音也似女儿,又伶俐,又好针线,诸般都好,如何教他不烦恼! 离不得周大郎买具棺木,八个人抬来。周妈妈见棺材进门,哭得好苦!周大郎看着妈妈道:“你道我割舍不得三五千贯房奁,你那女儿房里,但有的细软,都搬在棺材里。”只就当时,叫仵作人等入了殓,即时使人吩咐管坟园张一郎,兄弟二郎:“你两个便与我砌坑了。”吩咐了毕,话休絮烦,功德水陆也不作,停留也不停留,只就来日便出丧;周妈妈教留几日,那里拗得过来。早出了丧,埋葬已了,各人自归。

可怜三尺无情土,盖却多情年少人。


        话分两头。且说当日一个后生的,年三十余岁,姓朱名真,是个暗行人, 日常惯与仵作约做帮手,也会与人打坑子。那女孩儿入殓及砌坑,都用着他。这日葬了女儿回来,对着娘道:“一天好事投奔我。我来日就富贵了。”娘道:“我儿有甚好事?”那后生道:“好笑,今日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死了,夫妻两个争竞道:‘女孩儿是爷气死了,’斗别气,约莫有三五千贯房奁,都安在棺材里。有恁的富贵,如何不去取之?”那作娘的道:“这个事却不是耍的事。又不是八棒十三的罪过,又兼你爷有样子。二十年前时,你爷去掘一家坟园,揭开棺材盖,尸首觑着你爷笑起来。你爷吃了那一惊,归来过得四五日,你爷便死了。孩儿,你不可去。不是耍的事!”朱真道:“娘,你不得劝我。”去床底下拖出一件物事来把与娘看。娘道:“休把出去罢!原先你爷曾把出去使得一番便休了。”朱真道:“各人命运不同。我今年算了几次命,都说我该发财。你不要阻当我。”你道拖出的是甚物事?原来是一个皮袋,里面盛着些挑刀斧头,一个皮灯盏,和那盛油的罐儿。又有一领蓑衣,娘都看了,道:“这蓑衣要他作甚?”朱真道:“半夜使得着。”当日是十一月中旬,却恨雪下得大。那厮将蓑衣穿起,却又带一片,是十来条竹皮编成的一行,带在蓑衣后面。原来雪里有脚迹,走一步,后面竹片扒得平,不见脚迹。当晚约莫也是二更左侧,吩咐娘道:“我回来时,敲门响,你便开门。”虽则京城热闹,城外空阔去处,依然冷静。况且二更时分, 雪又下得大,兀谁出来。
        朱真离了家。回身看后面时,没有脚迹。迤��到周大郎坟边,到萧墙矮处,把脚跨过去。你道好巧,原来管坟的养只狗子。那狗子见个生人跳过墙来,从草窠里爬出来便叫。朱真日间备下一个油糕,里面藏了些药在内。见狗子来叫,便将油糕丢将去。那狗子见丢甚物过来,闻一闻见香便吃了。只叫得一声,狗子倒了,朱真却走近坟边。那看坟的张二郎叫道:“哥哥,狗子叫得一声,便不叫了,却不作怪!莫不有甚作不是的在这里?起去看一看。”哥哥道:“那作不是的来偷我甚么?”兄弟道:“却才狗子大叫一声便不叫了,莫不有贼?你不起去,我自起去看一看。”那兄弟爬起来,披了衣服,执着枪在手里,出门去看。朱真听得有人声,他悄地把蓑衣解下,捉脚步走到一株杨柳树边。那树好大,遮得正好。却把斗笠掩着身子和腰,蹭在地下,蓑衣也放在一边。望见里面开门,张二走出门外,好冷,叫声道:“畜生,做甚么叫?”那张二是睡梦里起来,被雪雹风吹,吃一惊,连忙把门关了。走入房去,叫:“哥哥,真个没人。”连忙脱了衣服,把被匹头兜了,道:“哥哥,好冷!”哥哥道:“我说没人!”约莫也是三更前后,两个说了半晌,不听得则声了。朱真道:“不将辛苦意,难近世间财。”抬起身来,再把斗笠戴了,着了蓑衣,捉脚步到坟边,把刀拨开雪地。俱是日间安排下脚手,下刀挑开石板下去,到侧边端正了,除下头上斗笠,脱了蓑衣,在一壁厢去皮袋里取两个长针,插在砖缝里,放上一个皮灯盏,竹筒里取出火种吹着了,油罐儿取油,点起那灯,把刀挑开命钉,把那盖天板丢在一壁,叫:“小娘子莫怪,暂借你些个富贵,却与你作功德。”道罢,去女孩儿头上便除头面。有许多金珠首饰,尽皆取下了。只有女孩儿身上衣服,却难脱。那厮好会,去腰间解下手巾,去那女孩儿膊项上阁起,一头系在自膊项上,将那女孩儿衣服脱得赤条条地,小衣也不着,那厮可霎叵耐处,见那女孩儿白净身体,那厮淫心顿起,按禁不住,奸了女孩儿,你道好怪! 只见女孩儿睁开眼,双手把朱真抱住。怎地出豁?正是:

曾观《前定录》, 万事不由人。


        原来那女儿一心牵挂着范二郎,见爷的骂娘,斗别气死了。死不多日,今番得了阳和之气,一灵儿又醒将转来。朱真吃了一惊,见那女孩儿叫声:“哥哥,你是兀谁?”朱真那厮好急智,便道:“姐姐,我特来救你。”女孩儿抬起身来,便理会得了。一来见身上衣服脱在一壁,二来见斧头刀仗在身边,如何不理会得。朱真欲待要杀了,却又舍不得。那女孩儿道:“哥哥,你救我去见樊楼酒店范二郎,重重相谢你。”朱真心中自思:“别人兀自坏钱取浑家,不能得恁的一个好女儿。救将归去,却是兀谁得之。”朱真道:“且不要慌,我带你家去,教你见范二郎则个。”女孩儿道:“若见得范二郎,我便随你去。”当下朱真把些衣服与女孩儿着了,收拾了金银珠翠物事衣服包了,把灯吹灭,倾那油入那油罐儿里,收了行头,揭起斗笠,送那女子上来。朱真也爬上来,把石头来盖得没缝,又捧些雪铺上。却教女孩儿上脊背来,把蓑衣着了,一手挽着皮袋,一手绾着金珠物事,把斗笠戴了,迤��取路,到自家门前,把手去门上敲了两三下。那娘的知是儿子回来,放开了门。朱真进家中,娘的吃一惊道:“我儿,如何尸首都驮回来?”朱真道:“娘不要高声。”放下物件行头,将女孩儿入到自己卧房里面。朱真提起一把明晃晃的刀来,觑着女孩儿道:“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若依得我时,我便将你去见范二郎。你若依不得我时,你见我这刀么?砍你作两段。”女孩儿慌道:“告哥哥,不知教我依甚的事?”朱真道:“第一,教你在房里不要则声;第二,不要出房门。依得我时,两三日内,说与范二郎。若不依我,杀了你。”女孩儿道:“依得,依得。”朱真吩咐罢,出房去与娘说了一遍。话休絮烦。夜间离不得伴那厮睡。一日两日,不得女孩儿出房门。那女孩儿问道:“你曾见范二郎么?”朱真道:“见来。范二郎为你害在家里,等病好了,却来取你。”自十一月二十日,投至次年正月十五日。当日晚朱真对着娘道:“我每年只听得鳌山好看,不曾去看。今日去看则个。到五更前后,便归。”朱真吩咐了, 自入城去看灯。你道好巧!约莫也是更尽前后,朱真的老娘在家,只听得叫“有火!”急开门看时,是隔四五家酒店里火起,慌杀娘的,急走入来收拾。女孩儿听得,自思道:“这里不走,更待何时!”走出门首,叫婆婆来收拾。娘的不知是计,入房收拾。女孩儿从热闹里便走,却不认得路,见走过的人,问道:“曹门里在那里?”人指道:“前面便是。”迤��入了门,又问人:“樊楼酒店在那里?”人说道:“只在前面。”女孩儿好慌。若还前面遇见朱真,也没许多话。女孩儿迤��走到樊楼酒店,见酒博士在门前招呼。女孩儿深深地道个万福。酒博士还了喏道:“小娘子没甚事?”女孩儿道:“这里莫是樊楼?”酒博士道:“这里便是。”女孩儿道:“借问则个,范二郎在那里么?”酒博士思量道:“你看二郎!直引得光景上门。”酒博士道:“在酒店里的便是。”女孩儿移身到柜边,叫道:“二郎万福!”范二郎不听得都休,听得叫。慌忙走下柜来,近前看时,吃了一惊,连声叫“灭,灭!”女孩儿道:“二哥,我是人,你道是鬼?”范二郎如何肯信。一头叫“灭,灭!”一只手扶着凳子。却恨凳子上有许多汤桶儿,慌忙用手提起一支汤桶儿来,觑着女子脸上丢将过去。你道好巧!去那女孩儿太阳上打着。大叫一声,匹然倒地。慌杀酒保,连忙走来看时,只见女孩儿倒在地下。性命如何?正是:

小园昨夜东风恶,吹折江梅就地横。


        酒博士见那女孩儿时,血浸着死了。范二郎口里兀自叫“灭,灭!”范大郎见外头闹吵,急走出来看了,只听得兄弟叫“灭,灭!”大郎问兄弟:“如何作此事?”良久定醒。问:“做甚打死他?”二郎道:“哥哥,他是鬼!曹门里贩海周大郎的女儿。”大郎道:“他若是鬼,须没血出。如何计结?”去酒店门前哄动有二三十人看,即时地方便入来捉范二郎。范大郎对众人道:“他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十一月已自死了。我兄弟只道他是鬼,不想是人,打杀了他。我如今也不知他是人是鬼。你们要捉我兄弟去,容我请他爷来看尸则个。”众人道:“既是恁地,你快去请他来。”范大郎急奔到曹门里周大郎门前,见个奶子问道:“你是兀谁?”范大郎道:“樊楼酒店范大郎在这里,有些急事,说声则个。”奶子即时入去请。不多时,周大郎出来,相见罢。范大郎说了上件事,道:“敢烦认尸则个,生死不忘。”周大郎也不肯信。范大郎间时不是说谎的人。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见,也呆了,道:“我女儿已死了,如何得再活?有这等事!”那地方不容范大郎分说,当夜将一行人拘锁,到次早解入南衙开封府。包大尹看了解状,也理会不下。权将范二郎送狱司监候。一面相尸,一面下文书行使臣房审实。作公的一面差人去坟上掘起看时,只有空棺材。问管坟的张一、张二,说道:“十一月间,雪下时,夜间听得狗子叫。次早开门看,只见狗子死在雪里,更不知别项因依。”把文书呈大尹。大尹焦躁,限三日要捉上件贼人。展个两三限,并无下落。好似:

金瓶落井全无信,铁枪磨针尚少功。


        且说范二郎在狱司间想:“此事好怪!若说是人,他已死过了。见有入殓的仵作及坟墓在彼可证。若说是鬼,打时有血,死后有尸,棺材又是空的。”展转寻思,委决不下。又想道:“可惜好个花枝般的女儿!若是鬼,倒也罢了。若不是鬼,可不枉害了他性命!”夜里翻来覆去,想一会,疑一会,转睡不着。直想到茶坊里初会时光景,便道:“我那日好不着迷哩!四目相视,急切不能上手。不论是鬼不是鬼,我且慢慢里商量,直恁性急,坏了他性命,好不罪过!如今陷于缧绁,这事又不得明白,如何是了!悔之无及!”转悔转想,转想转悔。捱了两个更次,不觉睡去。梦见女子胜仙,浓妆而至。范二郎大惊道:“小娘子原来不死。”小娘子道:“打得偏些,虽然闷倒,不曾伤命。奴两遍死去,都只为官人。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寻,与官人了其心愿。休得见拒。”亦是冥数当然,范二郎忘其所以,就和他云雨起来。枕席之间,欢情无限。事毕,珍重而别,醒来方知是梦。越添了许多想悔。次夜亦复如此。到第三夜,又来,比前愈加眷恋。临去告诉道:“奴阳寿未绝。今被五道将军收用。奴一心只忆着官人,泣诉其得,蒙五道将军可怜,给假三日。如今限期满了,若再迟延,必遭呵斥。奴从此与官人永别。官人之事,奴已拜从五道将军。但耐心,一月之后,必然无事。”范二郎自觉伤感,啼哭起来。醒了,记起梦中之言,似信不信。刚刚一月三十个日头,只见狱卒奉大尹钧旨,取出范二郎赴狱司勘问。原来开封府有一个常卖董贵,当日绾着一个篮儿,出城门外去。只见一个婆子在门前叫常卖,把着一件物事递与董贵。是甚的?是一朵珠子结成的栀子花。那一夜朱真归家,失下这朵珠花。婆婆私下检得在手,不理会得直几钱,要卖一两贯钱作私房。董贵道:“要几钱?”婆子道:“胡乱。”董贵道:“还你两贯。”婆子道:“好。”董贵还了钱,径将来使臣房里,见了观察,说道恁地。即时观察把这朵栀子花径来曹门里,教周大郎、周妈妈看,认得是女儿临死带去的。即时差人捉婆子。婆子说:“儿子朱真不在。”当时搜捉朱真不见,却在桑家瓦里看耍,被作公的捉了,解上开封府。包大尹送狱司勘问上件事情。朱真抵赖不得,一一招伏。当案薛孔目初拟朱真劫坟当斩;范二郎免死,刺配牢城营。未曾呈案。其夜梦见一神如五道将军之状,怒责薛孔目曰:“范二郎有何罪过,拟他刺配!快与他出脱了。”薛孔目醒来,大惊,改拟范二郎打鬼,与人命不同,事属怪异,宜径行释放。包大尹看了,都依拟。范二郎欢天喜地回家。后来娶妻,不忘周胜仙之情,岁时到五道将军庙中烧祭奠。有诗为证:


        情郎情女等情痴,只为情奇事亦奇。
        若把无情有情比,无情翻似得便宜。


        “情郎情女等情痴,只为情奇事亦奇。”这是《闹樊楼多情周胜仙》里结尾处的两句诗。《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是冯梦龙《醒世恒言》中的一篇白话小说,这两句诗恰好概括了小说最突出的艺术特征。
        我国古代小说优良的艺术传统之一便是重视故事情节的安排。《水浒传》、《三国演义》那波澜起伏的故事,《聊斋志异》那曲折离奇的情节,一直为世人称道。《闹樊楼》同这些脍炙人口的作品比较起来,其“知名度”固然稍逊一筹,但从情节的处理来说,却又毫不逊色。
        这篇男女爱情悲剧的情节发端便充满戏剧性。男主人公范二郎的哥哥在金明池边设酒店“樊楼”。金明池的美景吸引着络绎不绝的游人,连“天子也不时驾临”。范二郎去金明池游春,在茶坊里与泛海商人周大郎的女儿周胜仙相遇,两人一见倾心,“四目相视,俱各有情”。那时,“男女授受不亲”,两情相悦,却无由互致问讯,不交谈,互相间连姓名也不知道,怎能联系?机会错过,后会便无缘了。于是,一个戏剧性的情节便发生了。周胜仙听见卖糖水的来了,心生一计,买碗甜水,呷一口,“便把那个铜盆儿望空打一丢”,称水里有草屑,指责卖水的暗算她,她装着生气地说:“你道我是兀谁?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作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范二郎思量道:“这言语跷蹊,分明是说与我听。”他也依样画葫芦,买水、丢盆,大叫起来:“好好,你这个人真个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谁?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唤作范大郎,我便唤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岁……不曾娶浑家。”这个借机暗传信息的表达爱情的方式是异乎常情的,但却符合生活的真实,因为封建礼教的束缚,少男少女不能直接交往;因为茶坊里人多事杂,也不能互致询问,他们敢用这种方式表达心曲,尤其对周胜仙来说,已需不同一般的勇气了。这个表达方式的采用,透示出人物那热情、开朗、聪慧的性格,也揭示出两人之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从情节而言,在纷纷乱乱的茶坊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各演一场戏,把爱情表达得既含蓄又明朗,众人都不明就里,唯有男女主人公心里明白,读来具有极强的戏剧效果。所以,情节的开端便有极大的吸引力。
        范二郎、周胜仙互通情愫后,情节向前发展,峰回路转,愈出愈奇。两人别后都病倒了。这种描写在古典作品中较为常见。如《西厢记》里张生与莺莺就因两情不得顺遂便都“病恹恹的”,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由于不能自由恋爱,青年男女因刻骨铭心的相思而致疾是较普遍的。周胜仙的母亲爱女心切,在周大郎外出经商未归的情况下,同意将胜仙许配范二郎。似乎有情人果真成了眷属。但是,周大郎归来后,却顽固反对这场婚姻,大骂周妈妈“打脊老贱人,得谁言语,擅便说亲。”因为他认为范二郎家“高煞也是个开酒店的”,“我女儿怕没大户人家对亲”,这个商人攀高结贵,专横残暴。周胜仙见好事成泡影,气倒在地,声息全无。周妈妈见女儿死去,同周大郎大闹。指责丈夫所以反对这门婚姻,是因为“舍不得三五千贯房奁”。周大郎负气将胜仙房里所有的细软,都放在棺材里,并埋葬了周胜仙。情节至此突然中断。
        断而不断。这陪葬的“三五千贯”引起了一个叫朱真的人的贪欲,他风雪夜去盗墓,拿走了陪葬的“细软”。并将周胜仙身上的衣服也扒个精光。见“女孩儿白净身体,那厮淫心顿起”,奸了女孩儿。突然,周胜仙活过来了。原来,她是“斗别气死”,并非真死。于是朱真把周胜仙锁在家,假意答应替她去找范二郎,实际想暗地占有。范二郎同周胜仙的爱情眼看有希望,由于朱真的梗阻,希望又落空了。不久,正月十五,朱真出外看灯,赶巧邻居失火,周胜仙逃出朱家,沿途打听道路,一直寻到樊楼。这回有情人终于见面了。
        女孩儿移身直到柜边,叫道:“二郎万福。”范二郎不听得都休,听得叫,慌忙走下柜来,近前看时,吃了一惊,连声叫“灭,灭!”女孩子道:“二哥,我是人,你道是鬼?”范二郎如何肯信。一头叫“灭,灭!”一只手扶着凳子。却恨凳子上有许多汤桶儿;慌忙用手提出一支汤桶儿来。觑着女子脸上丢将过去。你道好巧。去那女孩儿太阳上打着。大叫一声,匹然倒地。
        周胜仙流血身亡。前次是假死,这回是真死了。情节变化莫测,愈变愈奇。情节时而断绝,时而连续,断时峰藏云雾,续时奇巧突兀。但是,都不离生活,符合事物发展的逻辑。周胜仙情痴,因病得福,“定礼”也下了。她在极兴奋的时候,周大郎顽固反对,态度粗暴,她经受不住这个突然的打击,闷死过去。这是她性格的必然。她被埋葬,被盗墓人挖出来,活转过来。在古今医学中,不乏这种例证。由于朱真要独占她,必然封锁她“复生”的消息,那么,范二郎在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见到周胜仙,怀疑她是鬼,由于恐惧,用汤桶击她,这也符合生活的真实。所以,情节虽奇,但不虚假。由此可见,从生活出发,扣住人物的性格特征,组织情节,使情节曲折尽意,前后勾连,环环相扣,新奇巧妙,正是这篇小说最突出的艺术特点。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在编织情节的时候,是不能完全排斥偶然的因素的。如周胜仙与范二郎在茶舍相遇无由得通消息时,偏巧这时来了个卖水的,周胜仙便抓住演了出“自报家门”的戏。卖水的是不是来得太巧了呢?巧是巧,但不“虚”,因为茶社本来是小贩出入之地,何况又在人们抢着出门游赏的季节呢?又如两人因相思成疾,定婚时,偏偏周大郎不在。他如果在,情节便会另一番样子了。这是否会使人觉得不真呢?太巧了呢?不。因为周大郎是商人。商人总是南北奔波的,时常出门,一去三两月,这是很普遍的现象。小说正是提炼这种普遍的生活现象作为情节发展的转折点,巧虽巧,但巧而不失其真。所以,整个情节的安排,无论是其整体,还是细部,都合情合理,天然浑成。
        在这奇巧的情节里,小说也完成了人物的塑造。范二郎、周胜仙的突出特征是“痴”。在中国古典作品里,“情痴”的形象不少。就以冯梦龙编的“三言”中,就不胜枚举。如《乐小舍拼生觅偶》中的乐和、《金明池吴清逢爱爱》中的吴清等等。但是,《闹樊楼多情周胜仙》里的周胜仙却又有自己的特色。她生于商贾之家,十八岁,长得“花容月貌”。她聪明、智慧,尤其多情。在春末夏初,她带了丫环、奶子到金明池游赏,还去茶坊里坐歇。这金明池是游人“如蚁”的地方,她敢去,可见她较少封建礼教的束缚,比较大胆、开放。这与她出身的家庭有关。在茶坊里,她借题发挥,“自报家门”,更显得她既大胆,又机巧。相思成疾后,王婆给她看病,探出她害了相思病,爱的是范二郎。当订了亲后,她“闲时不作针线,从下了定,也肯作活”。周大郎回家后顽固地反对这门亲事,她在屏风后听到了,“气倒在地”。她痴于情,婚姻不遂,她病;能结秦晋,则喜;但知无望时,又死。病为范二郎,喜为范二郎;死为范二郎。痴情极了。她被朱真从墓里挖出来。她的第一个要求便是:“你救我去见樊楼酒店范二郎,重重相谢你。”她所以忍辱恋世,还是为的范二郎。最后,她逃到樊楼,范二郎乍见之下,以为她是鬼,把她打死了。她不怨不恨,做了鬼,“今日知道官人在,特特相寻,与官人了其心愿”。看见范二郎身陷囹圄,托神明“五道将军”解救范二郎。这个浪漫主义的结尾,再次把周胜仙的痴情加以渲染。周胜仙生而死,死而生,生而再死,死后托梦,死死生生,都不忘情范二郎、钟情范二郎。这样,把她情痴的“痴”就写得出神入化,无以复加。一个多情女子的形象象烙铁似的烙在读者的头脑里,永远也不会消失。另一位主人公范二郎也是情痴。他聪明、诚实、多情。作品在刻画这两个人物时,注意从人物关系出发,抓住人物的有特点的语言、动作进行细腻的刻画,显示了较高的水平。如范二郎思念胜仙,“害在床上,饮食不进。”当王婆进去,说明是周家派人来提亲时,“当下同王婆赶着出来”:“告哥哥,无事了也。”一个“赶”字,表现了对王婆千恩万谢的神情,他哥哥奇怪,说:“你害病却便出来?”他的回答简直喜形于色。一个动作,一句话,就描绘了范二郎的激动、喜悦而又幼稚的心理,画出了人物的神情、性格。
        还值得一提的是,《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扣住一个“闹”字,从一开始茶坊中互报家门,到相思成病及误伤殒命,都极轻松,活泼。这篇小说描写一对有情人因门第观念作梗而未能结合,这本来是个爱情悲剧,但表现上往往又具喜剧色彩。这同构思上的“闹”字有关,也显示了作者不平常的艺术表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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