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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嘴李翠莲记

         入话:


        出口成章不可轻, 开言作对动人情;
        虽无子路才能智, 单取人前一笑声。


        此四句单道:昔日东京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家中颇有金银。所生二子,长曰张虎,次曰张狼。大子已有妻室,次子尚未婚配。本处有个李吉员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莲,年方二八。姿容出众,女红针指,书史百家,无所不通。只是口嘴快些,凡向人前,说成篇,道成溜,问一答十,问十道百。有诗为证:


        问一答十古来难,   问十答百岂非凡。
        能言快语真奇异,   莫作寻常当等闲。


        话说本地有一王妈妈,与二边说合,门当户对,结为姻眷,选择吉日良时娶亲。三日前,李员外与妈妈论议,道:“女儿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放心不下。打紧她公公难理会,不比等闲的,婆婆又兜答,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许多人,如何是好?”婆婆道:“我和你也须分付她一场。”只见翠莲走到爹妈面前,观见二亲满面忧愁,双眉不展,就道:
        “爷是天,娘是地,今朝与儿成婚配。男成双,女成对,大家欢喜要吉利。人人说道好女婿:有财有宝又豪贵;又聪明,又伶俐,双六、象棋通六艺;吟得诗,做得对,经商买卖诸般会。这门女婿要如何?愁得苦水儿滴滴地。”
        员外与妈妈听翠莲说罢,大怒曰:“因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语,失了礼节,公婆人人不欢喜,被人笑耻,在此不乐。叫你出来,分付你少作声,颠倒说出一篇来,这个苦恁的好!”翠莲道:
        “爷开怀,娘放意。哥宽心,嫂莫虑。女儿不是夸伶俐,从小生得有志气。纺得纱,绩得苎,能裁能补能绣刺;做得粗,整得细,三茶六饭一时备;推得磨,捣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烧卖、匾食有何难,三汤两割我也会。到晚来,能仔细,大门关了小门闭;刷净锅儿掩厨柜,前后收拾自用意。铺了床,伸开被,点上灯,请婆睡,叫声“安置”进房内。如此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欢喜?爹娘且请放心宽,舍此之外值个屁!”
        翠莲说罢,员外便起身去打。妈妈劝住,叫道:“孩儿,爹娘只因你口快了愁!今番只是少说些。古人云:‘多言众所忌。’到人家只是谨慎言语,千万记着!”翠莲曰:“晓得。如今只闭着口儿罢。”
        妈妈道:“隔壁张太公是老邻舍,从小儿看你大,你可过去作别一声。”员外道:“也是。”翠莲便走将过去,进得门槛,高声便道:
        “张公道,张婆道,两个老的听禀告:明日寅时我上轿,今朝特来说知道。年老爹娘无倚靠,早起晚些望顾照!哥嫂倘有失礼处,父母分上休计较。待我满月回门来,亲自上门叫聒噪。”
        张太公道:“小娘子放心,令尊与我是老兄弟,当得早晚照管;令堂亦当着老妻过去陪伴,不须挂意!”
        作别回家,员外与妈妈道:“我儿,可收拾早睡休,明日须半夜起来打点。”翠莲便道:
        “爹先睡,娘先睡,爹娘不比我班辈。哥哥、嫂嫂相傍我,前后收拾自理会。后生家熬夜有精神,老人家熬了打盹睡。”
        翠莲道罢,爹妈大恼曰:“罢,罢,说你不改了!我两口自去睡也。你与哥嫂自收拾,早睡早起。”
        翠莲见爹妈睡了,连忙走到哥嫂房门口高叫:
        “哥哥、嫂嫂休推醉,思量你们忒没意。我是你的亲妹妹,止有今晚在家中。亏你两口下着得,诸般事儿都不理。关上房门便要睡,嫂嫂,你好不贤惠。我在家,不多时,相帮做些道怎地?巴不得打发我出门,你们两口得伶俐?”
        翠莲道罢,做哥哥的便道:“你怎生还是这等的?有父母在前,我不好说你。你自先去安歇,明日早起。凡百事,我自和嫂嫂收拾打点。”翠莲进房去睡。兄嫂二人,无多时,前后俱收拾停当,一家都安歇了。
        员外、妈妈一觉睡醒,便唤翠莲问道:“我儿,不知甚么时节了?不知天晴天雨?”翠莲便道:
        “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更不闻,鸡不语,街坊寂静无人语。只听得:隔壁白嫂起来磨豆腐,对门黄公舂糕米。若非四更时,便是五更矣。且待奴家先起。烧火、劈柴、打下水,且把锅儿刷洗起。烧些脸汤洗一洗,梳个头儿光光地。大家也是早起些,娶亲的若来慌了腿!”
        员外、妈妈并哥嫂一齐起来,大怒曰:“这早晚,东方将亮了,还不梳妆完,尚兀自调嘴弄舌!”翠莲又道:
        “爹休骂,娘休骂,看我房中巧妆画。铺两鬓,黑似鸦,调和脂粉把脸搽。点朱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禁步身边挂。今日你们将我嫁,想起爹娘撇不下;细思乳哺养育恩,泪珠儿滴湿了香罗帕。猛听得外面人说话,不由我不心中怕;今朝是个好日头,只管都噜都噜说甚么!”
        翠莲道罢,妆办停当,直来到父母跟前,说道:
        “爹拜禀,娘拜禀,蒸了镘头索了粉,果盒肴馔件件整。收拾停当慢慢等,看看打得五更紧。我家鸡儿叫得准,送亲从头再去请。姨娘不来不打紧,舅母不来不打紧,可耐姑娘没道理,说的话儿全不准。昨日许我五更来,今朝鸡鸣不见影。歇歇进门没得说,赏她个漏风的巴掌当邀请。”
        员外与妈妈敢怒而不敢言。妈妈道:“我儿,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来,前后打点。娶亲的将次来了。”翠莲见说,慌忙走去哥嫂房门口前,叫曰:
        “哥哥、嫂嫂你不小,我今在家时候少。算来也用起个早,如何睡到天大晓?前后门窗须开了,点些蜡烛香花草。里外地下扫一扫,娶亲轿子将来了。误了时辰公婆恼,你两口儿讨分晓!”
        哥嫂两个忍气吞声,前后俱收拾停当。员外道:“我儿,家堂并祖宗面前,可去拜一拜,作别一声。我已点下香烛了。趁娶亲的未来,保你过门平安!”翠莲见说,拿了一炷,走到家堂面前,一边拜,一边道:
        “家堂,一家之主;祖宗,满门先贤:今朝我嫁,未敢自专。四时八节,不断香烟。告知神圣,万望垂怜!男婚女嫁,理之自然。有吉有庆,夫妇双全。无灾无难,永保百年。如鱼似水,胜蜜糖甜。五男二女,七子团圆。二个女婿,达礼通贤;五房媳妇,孝顺无边。孙男孙女,代代相传。金珠无数,米麦成仓。蚕桑茂盛,牛马挨肩。鸡鹅鸭鸟,满荡鱼鲜。丈夫惧怕,公婆爱怜。妯娌和气,伯叔忻然。奴仆敬重,小姑有缘。不上三年之内,死得一家干净,家财都是我掌管,那时翠莲快活几年!”
        翠莲祝罢,只听得门前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娶亲车马,来到门首。张宅先生念诗曰:


        “高卷珠帘挂玉钩,   香车宝马到门头。
        花红、利市多多赏,   富贵荣华过百秋。”


        李员外便叫妈妈将钞来,赏赐先生和媒妈妈,并车马一干人。只见妈妈拿出钞来,翠莲接过手,便道:“等我分!”
        “爹不惯,娘不惯,哥哥、嫂嫂也不惯。众人都来面前站,合多合少等我散。抬轿的合五贯,先生、媒人两贯半。收好些,休嚷乱,掉下了时休埋怨!这里多得一贯文,与你这媒人婆买个烧饼,到家哄你呆老汉。”
        先生与轿夫一干人听了,无不吃惊,曰:“我们见千见万,不曾见这样口快的!”大家张口吐舌,忍气吞声,簇拥翠莲上轿。一路上,媒妈妈分付:“小娘子,你到公婆门首,千万不要开口。”
        不多时,车马一到张家前门,歇下轿子,先生念诗曰:


        “鼓乐喧天响汴州,     今朝织女配牵牛。
        本宅亲人来接宝,    添妆含饭古来留。”


        且说媒人婆拿着一碗饭,叫道:“小娘子,开口接饭。”只见翠莲在轿中大怒,便道:
        “老泼狗,老泼狗,叫我闭口又开口。正是媒人之口无量斗,怎当你没的翻做有。你又不曾吃早酒,嚼舌嚼黄胡张口。方才跟着轿子走,分付叫我休开口。甫能住轿到门首,如何又叫我开口?莫怪我今骂得丑,真是白面老母狗!”
        先生道:“新娘子息怒。她是个媒人,出言不可太甚。 自古新人无有此等道理!”翠莲便道:
        “先生你是读书人,如何这等不聪明?当言不言谓之讷,信这虔婆弄死人!说我婆家多富贵,有财有宝有金银,杀牛宰马做茶饭,苏木、檀香做大门,绫罗缎匹无算数,猪羊牛马赶成群。当门与我冷饭吃,这等富贵不如贫。可耐伊家忒恁村,冷饭将来与我吞。若不看我公婆面,打得你眼里鬼火生!”
        翠莲说罢,恼得那媒婆一点酒也没,一道烟先进去了;也不管她下轿,也不管她拜堂。
        本宅众亲簇拥新人到了堂前,朝西立定。先生曰:“请新人转身向东,今日福禄喜神在东。”翠莲便道:
        “才向西来又向东,休将新妇便牵笼。转来转去无定相,恼得心头火气冲。不知哪个是妈妈?不知哪个是公公?诸亲九眷闹丛丛,姑娘小叔乱哄哄。红纸牌儿在当中,点着几对满堂红。我家公婆又未死,如何点盏随身灯?”
        张员外与妈妈听得,大怒曰:“当初只说要选良善人家女子,谁想娶这个没规矩、没家法、长舌顽皮村妇!”
        诸亲九眷面面相睹,无不失惊。先生曰:“人家孩儿在家中惯了,今日初来,须慢慢的调理她。且请拜香案,拜诸亲。”
        合家大小俱相见毕。先生念诗赋,请新人入房,坐床撒帐:


        “新人挪步过高堂,     神女仙郎入洞房。
        花红利市多多赏,    五方撒帐盛阴阳。”


        张狼在前,翠莲在后,先生捧着五谷,随进房中。新人坐床,先生拿起五谷念道: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头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蠙珠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今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说那先生撒帐未完,只见翠莲跳起身来,摸着一条面杖,将先生夹腰两面杖,便骂道:“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东狮子!”一顿直赶出房门外去,道:
        “撒甚帐?撒甚帐?东边撒了西边样。豆儿米麦满床上,仔细思量象甚样?公婆性儿又莽撞,只道新妇不打当。丈夫若是假乖张,又道娘子垃圾相。你可急急走出门,饶你几下捍面杖。”
        那先生被打, 自出门去了。张狼大怒曰:“千不幸,万不幸,娶了这个村姑儿!撒帐之事,古来有之。”翠莲便道:
        “丈夫、丈夫、你休气,听奴说得是不是?多想那人没好气,故将豆麦撒满地。倒不叫人扫出去,反说奴家不贤惠。若还恼了我心儿,连你一顿赶出去,闭了门,独自睡,晏起早眠随心意。阿弥陀佛念几声,耳伴清宁到伶俐。”
        张狼也无可奈何,只得出去参筵劝酒。至晚席散,众亲都去了。翠莲坐在房中自思道:“少刻丈夫进房来,必定手之舞之的,我须做个准备。”起身除了首饰,脱了衣服,上得床,将一条绵被裹得紧紧地, 自睡了。
        且说张狼进得房,就脱衣服,正要上床,被翠莲喝一声,便道:
        “堪笑乔才你好差,端的是个野庄家。你是男儿我是女,尔自尔来咱自咱。你道我是你媳妇;莫言就是你浑家。那个媒人那个主?行甚么财礼,下甚么茶?多少猪羊鸡鹅酒?甚么花红到我家?多少宝石金头面?几匹绫罗几匹纱?镯缠冠钗有几付?将甚插戴我奴家?黄昏半夜三更鼓,来我床前做甚么?及早出去连忙走,休要恼了我们家!若是恼咱性儿起,揪住耳朵采头发,扯破了衣裳,抓碎了脸,漏风的巴掌顺脸括,扯碎了网巾你休要怪,擒了你四鬓怨不得咱。这里不是烟花巷,又不是小娘儿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顿拳头打得你满地爬。”
        那张狼见妻子说这一篇,并不敢近前,声也不作,远远地坐在半边。将近三更时分,且说翠莲自思:“我今嫁了他家,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今晚若不与丈夫同睡,明日公婆若知,必然要怪。罢,罢,叫他上床睡罢。”便道:
        “痴乔才,休推醉,过来与你一床睡。近前来,分付你,叉手站着莫弄嘴。除网巾,摘帽子,靴袜布衫收拾起。关了门,下幔子,添些油在晏灯里。上床来,悄悄地,同效鸳鸯偕连理。休则声,慎言语,雨消云散脚后睡。束着脚,拳着腿,合着眼儿闭着嘴。若还蹬着我些儿,那时你就是个死!”
        说那张狼果然一夜不敢作声。睡至天明,婆婆叫言:“张狼,你可叫娘子早起些梳妆,外面收拾。”翠莲便道:
        “不要慌,不要忙,等我换了旧衣裳。菜自菜,姜自姜,各样果子各样妆;肉自肉,羊自羊,莫把鲜鱼搅白肠;酒自酒,汤自汤,腌鸡不要混腊獐。日下天色且是凉,便放五日也不妨。待我留些整齐的,三朝点茶请姨娘。总然亲戚吃不了,剩与公婆慢慢噇。”
        婆婆听得,半响无言,欲待要骂,恐怕人知笑话,只得忍气吞声。耐到第三日,亲家母来完饭。两亲家相见毕,婆婆耐不过,从头将打先生、骂媒人、触夫主、毁公婆,一一告诉一遍。李妈妈听得,羞惭无地,径到女儿房中,对翠莲道:“你在家中,我怎生分付你来?叫你到人家,休要多言多语,全不听我。今朝方才三日光景,适间婆婆说你许多不是,使我惶恐千万,无言可答。”翠莲道:
        “母亲,你且休吵闹,听我一一细禀告。女儿不是材天乐,有些话你不知道。三日媳妇要上灶,说起之时被人笑。两碗稀粥把盐蘸,吃饭无茶将水泡。今日亲家初走到,就把话儿来诉告,不问青红与白皂,一味将奴胡厮闹。婆婆性儿忒急躁,说的话儿不大妙。我的心性也不弱,不要着了我圈套。寻条绳儿只一吊,这条性命问他要!”
        妈妈见说,又不好骂得,茶也不吃,酒也不尝,别了亲家,上轿回家去了。
        再说张虎在家叫道:“成甚人家?当初只说娶个良善女子,不想讨了个五量店中过卖来家,终朝四言八句,弄嘴弄舌,成何以看!”翠莲闻说,便道:
        “大伯说话不知礼,我又不会惹着你。顶天立地男子汉,骂我是个过卖嘴!”
        张虎便叫张狼道:“你不闻古人云:‘教妇初来。’虽然不致乎打她,也须早晚训诲;再不然,去告诉她那老虔婆知道!”翠莲就道:
        “阿伯三个鼻子管,不曾捻着你的碗。媳妇虽是话儿多, 自有丈夫与婆婆。亲家不曾惹着你,如何骂她老虔婆?等我满月回门去,到家告诉我哥哥。我哥性儿烈如火,那时叫你认得我。巴掌拳头一齐上,着你旱地乌龟没处躲!”
        张虎听了大怒,就去扯住张狼要打。只见张虎的妻施氏跑将出来,道:“各人妻小各自管,干你甚事?自古道:‘好鞋不踏臭粪!’”翠莲便道:
        “姆姆休得要惹祸,这样为人做不过。尽自伯伯和我嚷,你又走来添些言。 自古妻贤夫祸少,做出事比天来大。快快夹了里面去,窝风所在坐一坐。阿姆我又不惹你,如何将我比臭污?左右百岁也要死,和你两个做—做。我若有些长和短,阎罗殿前也不放过!”
        女儿听得,来到母亲房中,说道:“你是婆婆,如何不管?尽着她放泼,象甚模样?被人家笑话!”翠莲见姑娘与婆婆说,就道:
        “小姑你好不贤良,便去房中唆调娘。若是婆婆打杀我,活捉你去见阎王!我爷平素性儿强,不和你们善商量。和尚、道士一百个,七日七夜做道场。沙板棺材罗木底,公婆与我烧钱纸。小姑姆姆戴盖头,伯伯替我做孝子。诸亲九眷抬灵车,出了殡儿从新起。大小衙门齐下状,拿着银子无处使。任你家财万万贯,弄得你钱也无来人也死!”
        张妈妈听得,走出来道:“早是你才来得三日的媳妇,若做了二三年媳妇,我一家大小俱不要开口了!”翠莲便道:
        “婆婆休得要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小姑不要忒侥幸,母亲面前少言论。訾些轻事重报,老蠢听得便就信。言三语四把吾伤,说的话儿不中听。我若有些长和短,不怕婆婆不偿命!”
        妈妈听了,径到房中,对员外道:“你看那新媳妇,口快如刀,一家大小,逐个个都伤过。你是个阿公,便叫将出来,说她几句,怕甚么!”员外道:“我是她公公,怎么好说她?也罢,待我问她讨茶吃且看怎的。”妈妈道:“她见你,一定不敢调嘴。”只见员外分付:“叫张狼娘子烧中茶吃!”
        那翠莲听得公公讨茶,慌忙走到厨下,刷洗锅儿,煎滚了茶,复到房中,打点各样果子,泡了一盘茶。”托至堂前,摆下椅子,走到公婆面前,道:“请公公、婆婆堂前吃茶”又到姆姆房中道:“请伯伯、姆姆堂前吃茶。”员外道:“你们只说新媳妇口快,如今我唤她,却怎地又不敢说甚么?”妈妈道:“这番,只是你使唤她便了。”
        少刻,一家儿俱到堂前,分大小坐下,只见翠莲捧着一盘茶,口中道:
        “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来吃茶。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两个拿着慢慢走,泡了手时哭喳喳。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柤。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
        员外见说,大怒曰:“女人家须要温柔稳重,说话安详,方是做媳妇的道理。那曾见这样长舌妇人!”翠莲应曰:
        “公是大,婆是大,伯伯、姆姆且坐下。两个老的休得骂,且听媳妇来禀话:你儿媳妇也不村,你儿媳妇也不诈。从小生来性刚直,话儿说了心无挂。公婆不必苦憎嫌,十分不然休了罢。也不愁,也不怕,搭搭凤子回去罢。也不招,也不嫁,不搽胭粉不妆画。上下穿件缟素衣,侍奉双亲过了罢。记得几个古贤人:张良、蒯文通说话,陆贾、萧何快掉文,子建、杨修也不亚,苏秦、张仪说六国,晏婴、管仲说五霸,六计陈平、李左车,十二甘罗并子夏。这些古人能说话,齐家治国平天下。公公要奴不说话,将我口儿缝住罢!”
        张员外道:“罢,罢,这样媳妇,久后必被败坏门风,玷辱上祖!”便叫张狼曰:“孩儿,你将妻子休了罢!我别替你娶一个好的。”张狼口虽应承,心有不舍之意。张虎并妻俱劝员外道:“且从容教训。”翠莲听得,便曰:
        “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劝。丈夫不必苦留恋,大家各自寻方便。快将纸墨和笔砚,写了休书随我便。不曾殴公婆,不曾骂亲眷,不曾欺丈夫,不曾打良善,不曾走东家,不曾西邻串,不曾偷人财,不曾被人骗,不曾说张三,不与李四乱,不盗不妒与不淫,身无恶疾能书算,亲操井臼与庖厨,纺织桑麻拈针线。今朝随你写休书,搬去妆奁莫要怨。手印缝中七个字:‘永不相逢不见面。’恩爱绝,情意断,多写几个弘誓愿。鬼门关上若相逢,别转了脸儿不厮见!”
        张狼因父母作主,只得含泪写了休书,两边搭了手印,随即讨乘轿子,叫人抬了嫁妆,将翠莲并休书送至李员外家。父母并兄嫂都埋怨翠莲嘴快的不是。翠莲道:
        “爹休嚷,娘休嚷,哥哥、嫂嫂也休嚷。奴奴不是自夸奖,从小生来志气广。今日离了他门儿,是非曲直俱休讲。不是奴家牙齿痒,挑描刺绣能绩纺。大裁小剪我都会,浆洗缝联不说谎。劈柴挑水与庖厨,就有蚕儿也会养。我今年小正当时,眼明手快精神爽。若有闲人把眼观,就是巴掌脸上响。”
        李员外和妈妈道:“罢,罢,我两口也老了,管你不得,只怕有些一差二误,被人耻笑,可怜!可怜!”翠莲便道:
        “孩儿生得命里孤,嫁了无知村丈夫。公婆利害犹自可,怎当姆姆与姑姑?我若略略开得口,便去搬唆与舅姑。且是骂人不吐核,动脚动手便来拖。生出许多情切话,就写离书休了奴。指望回家图自在,岂料爹娘也怪吾。夫家、娘家着不得,剃了头发做师姑。身披直裰挂葫芦,手中拿个大木鱼。白日沿门化饭吃,黄昏寺里称念佛祖念南无,吃斋把素用工夫。头儿剃得光光地,那个不叫一声小师姑。”
        说罢,卸下浓妆,换了一套绵布衣服,向父母前合掌问讯拜别,转身向哥嫂也别了。
        哥嫂曰:“你既要出家,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去。”翠莲便道:
        “哥嫂休送我自去,去了你们得伶俐。曾见古人说得好:‘此处不留有留处。’离了俗家门,便把头来剃。是处便为家,何但明音寺?散淡又逍遥, 却不倒伶俐!”
        不恋荣华富贵,一心情愿出家,身披一领锦袈裟,常把数珠悬挂。每日持斋把素,终朝酌水献花。纵然不做得菩萨,修得个小佛儿也罢。

        《清平山堂话本》原称作六十家小说,明代洪楩于嘉靖二十至三十年间(1541——1551)刊刻。编为六集,即:雨窗集、长灯集、随航集、欹枕集、解闲集、醒梦集。每集各分上下卷,每卷五篇,故总共六十篇话本。清平山堂原本是洪楩的斋名,其书版心多镌有“清平山堂”字样,因此马廉先生在出版影印本时,始冠以《清平山堂话本》之名。这些话本现多已散失,今之所存为日本内阁文库库藏之十五篇;马廉先生发现之雨窗、欹枕二集残本十二篇;阿英先生发现之翡翠轩与梅杏争春残本二篇。
        《清平山堂话本》多为宋元作品,最晚也成篇于明嘉靖以前。这些话本描述了商人的生活,表现了市民家庭的悲欢离合,传达了人们对功名的渴求与向往,从不同侧面揭示出封建社会城市生活的面貌和状况,反映了当时的市民意识以及他们的欣赏趣味。《清平山堂活本》是最早见诸文字的话本选集,其艺术从总体上看还比较粗糙,因为它还只是说话人进行表演的“底本”,而不是纪录详实的“演出本”。由于受其他表演艺术(如杂剧、影戏等)的影响,它有着发展期艺术的明显胎痕,也就是缺乏修饰的原始性。正因其原始,后人才得以窥见当时艺术发展概况之一斑,并寻觅出各种艺术形式交叉影响、相互借鉴的历史轨迹。
        从历史角度来看,说话大体分为两种:一是平话,如《秦并六国平话》、《三国志平话》,主要是讲历史故事;一是小话(笑话),多是讲世俗生活故事,如宋元时期的小说。从现存残本推断,《清平山堂话本》所收编的都是小说,《快嘴李翠莲记》即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这因为它具有相当浓厚的喜剧色彩,是一段典型的小话;还因为它展示出了相当完备以及非常活泼的说话形式。《刎颈鸳鸯会》是有音乐伴奏的说话,说话者讲至关节处,便“奉劳歌伴,再和前声”,其情状大概类似于今之川剧帮腔。《张子房慕道记》是无伴奏的说话,其大段诗歌,由说话人自己吟咏出来,亦起到一种音乐的调节作用。《快嘴李翠莲记》则居于二者之间:有伴奏,但无前者繁复;独吟咏,却比后者丰富。其表演形式多半为一人持竹板类打出乐器, 自说自打;而表演者以游方的小尼姑、小和尚的可能性最大。《快嘴李翠莲记》采用了四种表演手段,即“说、念、吟、数”。“说”是正常的白话叙述,如“人话”之后的那一段叙说,以交待故事的起因发展;“念”是很有节奏的诵读,如翠莲临嫁前拜别祖宗的那段“家堂,一家之主……”;“吟”是带旋律性的咏唱,象张宅先生撒帐时的那段祈祝性颂祷:“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如歌一般。此三种手段,均无伴奏,唯独“数”时,才击器作节,并极富表情地朗朗叙说。
        凡李翠莲的道白基本都以数板形式表现,因此“数”在这篇话本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作用之一为补叙缘由。翠莲见爹娘“满面愁容、双眉不展”,就数了一段板,述说女婿如何贤能,当时她尚未见过张狼,如何得知?固然是听媒婆王妈妈讲的,若按一般的叙述,男方情形该由媒婆说合时叙出,但那样处理势必显得拖沓,远不及翠莲于“亮相”时这般“数”出来得新鲜。作用之二是描摹细节。李员外早上起来见女儿还未梳妆,大加斥责,翠莲劝其息怒,并赶紧打扮起来:“铺两鬓,黑似鸦,调和脂粉把脸搽……’这段很轻巧的数板,再辅之以说话人的传神表演,完全表现出那清倩呼灵的情采。描摹亦可繁可简:上例为繁,属铺陈性的渲写;下例为简,则属跳跃性的点染——新婚之夜,翠莲先不让张狼上床,后又思忖着“若不与丈夫同睡,明日公婆若知,必然要怪”,所以便招呼他“上床来,悄悄地,同效鸳鸯偕连理”。只用两个上下句,便把这一情节摹写过去。“数”的第三个作用是推动情节。翠莲过门三日,母亲前来“完饭”,听婆婆说了女儿许多不是,不由不埋怨她几句,她却一长篇:“细禀告”,把婆家数落了一大通,而且还为母亲撑起腰板:“寻条绳儿只一吊,这条性命问他要!”从这一段及至下几段数板,气势紧密相连,且层层推进,将整个故事情节逐渐导向高潮。“数”的作用之四为展示心理。张员外要儿子休了翠莲,她听后发了一大段牢骚,以表白自己:“……不曾说张三,不与李四乱,不盗不妒与不淫,身无恶疾能书算。”她被休回家,遭到父母的抱怨,又暗自思想道:“……止望回家图自在,岂料爹娘也怪吾。夫家、娘家着不得,剃了头发做师姑。”这种心理活动的揭示,使整个被叙人物甚至整篇话本,在艺术上都显得更加完整。
        李翠莲的人物形象是浪漫主义的,她的一言一行,无处不显示出高度的夸张。说话人因为刻意追求欢娱的演出效果,所以对人物的塑造,远超过生活的现实程度,而呈现出一种半娇嗔、半尖刻、半泼撒、半单纯的混合状态。如拜别家堂的最后两句:“不上三年之内,死得一家干净,家财都是我掌管,那时翠莲快活几年!”在此,表演者只一个目的,就是要逗观众哄堂大笑,其目的无疑是达到了,但于人物本身,却未尝没有相当的损害,且与后来之自我表白,亦形成了一些矛盾。然而这种夸张也确实传达出了作者对整个封建社会的由衷反抗——李翠莲不是仅向某个人“调嘴弄舌”,而是对世俗主动进击、顽强挑战:父母被她数说得“敢怒不敢言”,兄嫂被她抢白得“忍气吞声”,迎亲众人被她惊诧得“张口吐舌”,夫家亲眷被她搅弄得“面面相觑”,及至婆婆告状,说她“打先生、骂媒人、触夫主、毁公婆”,所有这些,全是她有意之作为,绝非他人强加之罪。她肆意践踏“门前含饭”、“入门撒帐”等礼教风仪,这在客观上,侧面表现了民俗时尚;而在主观上,却和她同世俗的对抗相一致——体现出一种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反抗精神。李翠莲的形象意义,就在于这种无视一切的反抗,这在封建社会里,即使仅是一段说话表演,也非常难能可贵。
        与《清平山堂话本》其他作品相比,《快嘴李翠莲记》的故事结构最为完整,且内容与形式也达到了相当高度的和谐统一。《简帖和尚》于入话后,单扯一段“错封书”作为“错下书”的引子,流露出招徕听众的书场痕迹。而《快嘴李翠莲记》则丝毫没有这种破坏痕迹,它以一个姑娘的婚配为经线,以这一姑娘的气质作纬线,相互交织,组成了一段密不见纹的布帘,因而结构上显得非常严谨。其情节发展颇具有段落感,它沿着应聘待嫁、迎娶入房、新婚完饭、斗嘴被休、归家出家这样一条线索,不枝不蔓从容叙来,环节之间衔接甚紧,而每一环节之内又各有起伏跌宕。如斗嘴被休这一情节,表现翠莲不畏夫家众人,将伯姆小姑婆婆一气挫败,若其再与公公连斗,则给人以一发不可收的空旷感,且节奏上也显得过于紧迫。作者于此处插入张员外唤她烧茶的一段叙述,通过“说”,一方面展现了她勤敏能干的性格特点,为其被休时的抱怨张本;另一方面使已经绷紧的情节节奏得以松缓,以便推出下面与公公斗嘴、并遭休弃的故事高潮。
        这篇话本的内容形式相当和谐,其关键是采取了非常恰当的数板来表现翠莲的快嘴形象。数板上韵,而连续用韵则形成了一种缜密的节奏感,其实以韵文数板并不快,但与白话念说行相间隔,造成了反衬对比,以致产生了“快嘴”的错觉,因而刻画翠莲的形象就比纯自然的白话摹仿要艺术得多。尽管它有时用韵并不严谨(它用的是宋元时期逐渐定型的中州韵,除个别字——如“擒了你四鬓怨不得咱”,咱:读za——发音不同,大体与今之普通话声调接近),象“衣期”、“灰堆”时而通押,且押得很不规则,但总体上说,全篇三十一段数板,基本都相当顺畅,个别拗口的地方,借打击乐的鲜明音节,亦可掩饰过去,这也是形式对内容的弥补。数板的形式很适于表现喜剧,而《快嘴李翠莲记》所包涵的喜剧内容经过这种形式的光大,便产生出了相当强烈的感染力量,并取得了无可替代的艺术效果,使其他文学艺术形式很难移植,他篇话本多被人改为拟话本,编入“三言两拍”,而此篇小说却独存于“清平山堂”。
        李翠莲的故事至少宋代已在民间广泛流传,据说,秦腔中曾有“李翠莲上吊”的剧目,今从《西游记》十一回的情节中,还可以看到宋元时期李翠莲故事的原始面貌。此篇话本和早先流传的故事,内容截然不同,加之《清平山堂话本》在此篇末题有“新编小说快嘴媳妇李翠莲记”的字样,以此推断此篇为明代作品。《杨温拦路虎传》是宋代作品,从其艺术之朴拙便可推断;《张子房慕道记》为元代话本,因其具有时代性主题——汉族知识分子不满于外族统治,常借题发挥,睢景臣所做散曲《哨遍套·高祖还乡》便是代表。它显然出自文人之手,尚属于案头剧一类的“案头底本”,若以演出角度看,艺术上还不够成熟。但是,《快嘴李翠莲记》却比它们成熟得多;不仅说话内容非常丰富,演出形式极其活泼,而且能够自觉地运用文字加以尽量准确的记录,这只有在一种艺术发展到比较完备的时期才会同时具备的。至于篇中寓涵在喜剧背后的深刻思想,正好与汤显祖的《牡丹亭》相呼应,它们共同传达出一种相同的时代主题——即对封建明王朝之于妇女的残酷压迫的有力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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