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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怒杀阎婆惜(第二十一回)

         话说宋江别了刘唐,乘着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的遇着阎婆,赶上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县里事务忙,摆拨不开,改日却来。”阎婆道:“这个使不得。我女儿在家里专望,押司胡乱温顾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个,明日准来。”阎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发话道:“是谁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着押司。外人说的闲事闲非,都不要听他,押司自做个主张。我女儿但有差错,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乱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缠,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阎婆道:“押司便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这回错过,后次难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诉。”宋江是个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缠不过,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阎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宋江道:“直恁地这等?”两个厮跟着来到门前,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直饶今日能知悔,何不当初莫去为?


        宋江立住了脚,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 自古道:“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只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飞也似跑下楼来,就槅子眼里张时,堂前琉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依前倒在床上。
        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了,又听得再上楼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儿,你的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应道:“这屋里多远,他不会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直等我来迎接他,没了当絮絮聒聒地。”阎婆道:“这贱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楼去。”宋江听了那婆娘说这几句,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被这婆子来扯,勉强只得上楼去。
        原来是一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桌凳;后半间铺着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干,上挂着一顶红罗幔帐;侧首放个衣架,搭着手巾;这边放着个洗手盆;一张金漆桌子上,放一个锡灯台,边厢两个杌子;正面壁上挂一幅仕女;对床排着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着床边坐了。阎婆就床上拖起女儿来,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押司不上门,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婆惜把手撩开,说那婆子:“你做甚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
        宋江听了,也不做声。婆子便推过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儿过来,说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便罢,不要焦躁。你两个多时不见,也说一句有情的话儿。”那婆娘那里肯过来,便去宋江对面坐了。宋江低了头不做声。婆子看女儿时,也别转了脸。阎婆道:“没酒没浆,做甚么道场?老身有一瓶儿好酒在这里,买些果品来,与押司陪话。我儿,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来也。”宋江自寻思道:“我吃这婆子钉住了,脱身不得。等他下楼去,我随后也走了。”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去,门上却有屈戌,便把房门拽上,将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说阎婆下楼来,先去灶前点起个灯,灶里见成烧着一锅脚汤,再辏上些柴头,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鲊之类。归至家中,都把盘子盛了;取酒倾在盆里,舀半旋子,在锅里烫热了,倾在酒壶里。收拾了数盆菜蔬,三只酒盏,三双箸,一桶盘托上楼来,放在春台上。开了房门,搬将入来,摆在桌子上。看宋江时,只低着头;看女儿时,也朝着别处。
        阎婆道:“我儿起来把盏酒。”婆惜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婆子道:“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别人面上须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盏便怎地?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那婆子倒笑起来,说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不把酒便罢,且回过脸来吃盏酒儿。”婆惜只不回过头来。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盏。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见责。闲话都打迭起,明日慢慢告诉。外人见押司在这里,多少干热的不怯气,胡言乱语,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道:“我儿不要使小孩儿的性,胡乱吃一盏酒。”婆惜道:“没得只顾缠我!我饱了,吃不得。”阎婆道:“我儿,你也陪待你的三郎吃盏酒使得。”
        婆惜一头听了,一面肚里寻思:“我只心在张三身上,兀谁耐烦相伴这厮!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来缠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婆子笑道:“我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睡,押司也满饮几杯。”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婆子也连连吃了几杯,再下楼去烫酒。
        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心中不悦,才见女儿回心吃酒,欢喜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恼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婆子一头寻思,一面自灶前吃了三大钟酒,觉得有些痒麻上来,却又筛了一碗吃,旋了大半旋,倾在注子里,爬上楼来,见那宋江低着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着脸弄裙子。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做甚么都不做声?押司,你不合是个男子汉,只得装些温柔,说些风话儿耍。”宋江正没做道理处,口里只不做声,肚里好生进退不得。阎婆惜自想道:“你不来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闲常时,来陪你话,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却不耍。”那婆子吃了许多酒,口里只管夹七带八嘈,正在那里张家长,李家短,说白道绿。有诗为证:


        只要孤老不出门,花言巧语弄精魂。
        几多聪慧遭他陷,死后应须拔舌根。


        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儿,如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这一日晚,正赌钱输了,没做道理处,却去县前寻宋江,奔到下处寻不见。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寻谁?这般忙?”唐牛儿道:“我喉急了,要寻孤老,一地里不见他。”众人道:“你的孤老是谁?”唐牛儿道:“便是县里宋押司。”众人道:“我方才见他和阎婆两个过去,一路走着。”唐牛儿道:“是了。这阎婆惜贼贱虫,他自和张三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只瞒着宋押司一个,他敢也知些风声,好几时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虫假意儿缠了去。我正没钱使,喉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就帮两碗酒吃。”一径奔到阎婆门前,见里面灯明,门却不关。入到胡梯边,听得阎婆在楼上呵呵地笑。唐牛儿捏脚捏手,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宋江和婆惜两个都低着头;那婆子坐在横头桌子边, 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嘈。
        唐牛儿闪将入来,看着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边头。宋江寻思道:“这厮来的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儿是个乖的人,便瞧科,看着宋江便说道:“小人何处不寻过,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好吃得安稳!”宋江道:“莫不是县里有甚么要紧事?”唐牛儿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间那件公事,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着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一地里又没寻处,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动身。”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楼,吃那婆子拦住道:“押司不要使这科分。这唐牛儿捻泛过来,你这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班手里调大斧!’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有甚么事务得发作?你这般道儿,只好瞒魍魉,老娘手里说不过去。”
        唐牛儿便道:“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会说谎。”阎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却是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你倒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这婆子跳起身来,便把那唐牛儿劈脖子只一叉,浪浪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唐牛儿道:“你做甚么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唐牛儿钻将过来道:“你打!”这婆子乘着酒兴,叉开五指,去那唐牛儿脸上连打两掌,直攧出帘子外去。婆子便扯帘子,撇放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拿拴拴了, 口里只顾骂。
        那唐牛儿吃了这两掌,立在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日不着单日着!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着胸大骂了去。
        婆子再到楼上,看着宋江道:“押司没事睬那乞丐做甚么?那厮一地里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宋江是个真实的人,吃这婆子一篇道着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见责,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我猜着你两个多时不见,以定要早睡,收拾了罢休。”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收拾杯盘下楼来, 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楼上, 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见真实。待要去来,只道我村。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这婆娘怎地,今夜与我情分如何。”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司两口儿早睡。”那婆娘应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楼来,口里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脚手,吹灭灯, 自去睡了。
        却说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时,先来偎倚陪话,胡乱又将就几时。谁想婆惜心里寻思道:“我只思量张三,吃他搅了,却似眼中钉一般,那厮倒直指望我一似先前时来下气,老娘如今却不要耍。只见说撑船就岸,几曾有撑岸就船。你不来睬我,老娘倒落得!”
        看官听说,原来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心恋你时,身上便有刀剑水火,也拦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无心恋你时,你便身坐在金银堆里,他也不睬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红粉无心浪子村。”宋公明是个勇烈大丈夫,为女色的手段却不会。这阎婆惜被那张三小意儿百依百随,轻怜重惜,卖俏迎奸,引乱这婆娘的心,如何肯恋宋江?
        当夜两个在灯下,坐着对面,都不做声,各自肚里踌躇,却似等泥干掇入庙。看看天色夜深,窗间月上,但见: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谯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催;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间叮当铁马,敲碎旅客孤怀;银台上闪烁清灯,偏照闺人长叹。贪淫妓女心如火,仗义英雄气似虹。
        当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复地叹口气。约莫也是二更天气,那婆娘不脱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绣枕,扭过身,朝里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寻思道:“可奈这贱人全不睬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罢。”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脱下上盖衣裳,搭在衣架上,腰里解下鸾带,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干子上,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
        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却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来,面桶里冷水洗了脸,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婆惜也不曾睡着,听得宋江骂时,纽过身来回道:“你不羞这脸。”宋江忍那口气,便下楼来。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五更做甚么?”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拽上门。”宋江出得门来,就拽上了。忍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见一碗灯明,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
        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浓浓的奉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时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不曾与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木钱,一向不曾把得与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三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归寿,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王公道:“恩主时常觑老汉,又蒙与终身寿具,老子今世不能报答,后世做驴做马,报答押司。”宋江道:“休如此说。”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干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几两金子值得什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却被这阎婆缠将我去。昨晚要就灯下烧时,恐怕露在贱人眼里,因此不曾烧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时见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几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说谎,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来与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件物事,做一处放着,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来,正是:


        合是英雄有事来,天教遗失箧中财。
        已知着爱皆冤对,岂料酬思是祸胎!


        且说这阎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 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不着。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口里说着,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干子上拖下条紫罗鸾带。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乞嚯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这婆娘拿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物事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着晁盖并许多事务。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插在招文袋里,“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婆子问道:“是谁?”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话,一径奔上楼来。
        那婆娘听得是宋江回来,慌忙把鸾带、刀子、招文袋,一发卷做一块,藏在被里,紧紧地靠了床里壁,只做齁齁假睡着。宋江撞到房里,径去床头栏干上取时,却不见了。宋江心内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气,把手去摇那妇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还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着,只不应。宋江又摇道:“你不要急燥,我自明日与你陪话。”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谁搅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么?”婆惜扭转身道:“黑三,你说甚么?”宋江道:“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里交付与我手里,却来问我讨?”宋江道:“忘了在你脚后小栏干上。这里又没人来,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见鬼来!”宋江道:“夜来是我不是了,明日与你陪话。你只还了我罢,休要作耍。”婆惜道:“谁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时不曾脱衣裳睡,如今盖着被子睡,以定是起来铺被时拿了。”
        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贼断。”宋江道:“我须不曾冤你做贼。”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贼哩!”宋江见这话,心里越慌,便说道:“我须不曾歹看承你娘儿两个,还了我罢!我要去干事。”婆惜道:“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处,也不该一刀的罪犯,不强似你和打劫贼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邻舍听得,不是耍处。”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着。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宋江道:“休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当行即行,敢问那三件事?”
        阎婆惜道:“第一件,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写一纸,任从我改嫁张三,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宋江道:“这个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委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宋江道:“这个也依得。”阎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金子,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宋江道:“那两件倒都依得。这一百两金子,果然送来与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时,双手便送与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你待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值得甚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我。”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不会说谎。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儿般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这金子?”
        宋江听了“公厅”两字,怒气直起,那里按纳得住,睁着眼道:“你还也不还!”那妇人道:“你恁地狠,我便还你不迭!”宋江道:“你真个不还!”婆惜道:“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若要还时,在郓城县还你!”
        宋江便来扯那婆惜盖的被。妇人身边却有这件物,倒不顾被,两手只紧紧地抱住胸前。宋江扯开被来,却见这鸾带头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宋江道:“原来却在这里!”一不做,二不休,两手便来夺。那婆娘那里肯放,宋江在床边舍命的夺,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抢在手里。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但见:
        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应归枉死城中。紧闭星眸,直挺挺尸横席上;半开檀口,湿津津头落枕边。从来美兴一时休。此日娇容堪恋否。
        宋江一时怒起,杀了阎婆惜,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 系上鸾带,走下楼来。那婆子在下面睡,听他两口儿论口,倒也不着在意里。只听得女儿叫一声“黑三郎杀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来,穿了衣裳,奔上楼来,即好和宋江打个胸厮撞。阎婆问道:“你两口儿做什么闹?”宋江道:“你女儿忒无礼,被我杀了!”婆子笑道:“却是甚话?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专要杀人,押司休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时,去房里看,我真个杀了。”婆子道:“我不信。”推开房门看时,只见血泊里挺着尸首。婆子道:“苦也!却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婆子道:“这贱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只是老身无人养赡。”宋江道:“这个不妨,既是你如此说时,你却不用忧心。我颇有家计,只教你丰衣足食便了,快活过半世。”阎婆道:“恁地时却是好也,深谢押司。我女儿死在床上,怎地断送?”宋江道:“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仵作行人入殓时,我自分付他来。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婆子谢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邻舍街坊都不要见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纸笔来,我写个票子与你去取。”阎婆道:“票子也不济事,须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发来。”宋江道:“也说得是。”
        两个下楼来,婆子去房里拿了锁钥,出到门前,把门锁了,带了钥匙。宋江与阎婆两个投县前来。此时天色尚早,未明,县门却才开。那婆子约莫至县前左侧,把宋江一把结住,发喊叫道:“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宋江慌做一团,连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里掩得住。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将拢来,看时,认得是宋江,便劝道:“婆子闭嘴!押司不是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说。”阎婆道:“他正是凶首,与我捉住,同到县里。”原来宋江为人最好,上下爱敬,满县人没一个不让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这婆子说。有诗为证:


        好人有难皆怜惜,奸恶无灾尽诧憎。
        可见生平须自检,临时情义始堪凭。


        正在那里没个解救,恰好唐牛儿托一盘子洗净的糟姜来县前赶趁,正见这婆子结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儿见是阎婆一把扭结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凳子上,钻将过来,喝道:“老贼虫,你做甚么结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唐牛儿大怒,那里听他说,把婆子手一拆,拆开了,不问事由,叉开五指,去阎婆脸上只一掌,打个满天星。那婆子昏撒子,只得放手。宋江得脱,往闹里一直走了。
        婆子便一把去结扭住唐牛儿叫道:“宋押司杀了我的女儿,你却打夺去了。”唐牛儿慌道:“我那里得知!”阎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杀人贼则个!不时,须要带累你们。”众做公的,只碍宋江面皮,不肯动手;拿唐牛儿时,须不担阁。众人向前,一个带住婆子,三四个拿住唐牛儿,把他横拖倒拽,直推进郓城县里来。正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披麻救火,惹焰烧身。毕竟唐牛儿被阎婆结住,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一部《水浒传》中,作者施耐庵的妙笔生花,写尽了轰轰烈烈的一百单八将,只见“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见金圣叹《<水浒传>序言》)。数百年来《水浒传》之所以演成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历久不衰的盛况,恰恰在于小说内容上的博大精深,以及作者艺术上的独具匠心。其中,所谓既能“写一豪杰,即居然豪杰”,又能“定是两个人,定不是一个人”——使人物典型性格的共性和个性,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果然是笔走龙蛇,游刃自如。作者的一腔热血,满腹情怀,凝于笔端、力透纸背,真真是功力非凡。
        提起“水浒”的人物形象,个个性格鲜明、形神皆备、光彩耀人。施耐庵既能让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冲破“镇锁”降临人间,那里是凭几纸荒唐圣谕,放几句讥谤谣言就能排斥、禁毁的。人们喜爱鲁达的粗莽、李逵的朴直、武松的豪爽;也惊叹杨志的忠勇、燕青的精明、林冲的悲壮,至于及时雨宋江,虽坐镇忠义堂第一把交椅,统领水泊梁山的千军万马,在世人的心目中,其人物形象反不如众多英雄显得热切与亲近。历来的研究家们对宋江多有褒贬,可谓见仁见智。由于立场、角度不同,见解的分歧也愈大。究竟是将宋江这一艺术形象当作造反的英雄来歌颂,还是指为农民起义的叛徒去批判?两种意见相佐,各持一端,使得对此人物的评价,至今仍然莫衷一是。施耐庵心目中和笔蕴下的宋江似乎笼罩着层层幔纱,叫人难识庐山真面目。其实,这种现象的产生,应归结于宋江在小说中时时所显露出的复杂而多重的性格。由此看来对宋江的评析,并不能简单地、贸然地将其归为某一类型或某一极端。
        英雄聚义水泊,大都有一段万般无奈,逼上梁山的经历。宋江自然也不例外。小说中写他走上这条反抗道路,更是历经波折劫难,几番生生死死。皮肉之苦姑且不论,思想上更屡受重击。著作者调动了众多的艺术手段,将宋江忠孝、信义的两重性格揭示无遗,特别地指出了他一时以忠孝为主,一时以信义占先。而头脑中叛逆与妥协的交错矛盾,更是始终伴随着宋公明或进或退的每一步。甚至在忠义堂排定座次,“替天行道”的大旗高高树起之后,宋江性格里忠于朝廷,辅保明君(当然要反对昏君、贪官与奸佞)的忠孝一面,仍时时作祟,以致最终酿成梁山泊农民起义军的悲剧。
        曾有学者指出,小说中对宋江形象的塑造、性格的揭示“是通过六十三个章回”(以李贽作序的百回本为统计蓝本)来完成的。可见作者对这一人物所倾注的心血和笔墨。以思想与艺术的价值而言,宋江的被“逼上梁山”更显示出作者构筑精巧自然,悬念环扣逼人,语言流畅生动,典型性格塑造水到渠成的大家手笔。而小说的第廿一回“宋江怒杀阎婆惜”作为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环节,实际是宋江“逼上梁山”命多劫难的转折点,亦是其典型性格中信义特征与侠胆气质的生动表现。“杀惜”一篇,小说构撰精巧、情节生动、故事完整。施耐庵巨椽在手却又笔触细腻,憎爱分明却又谐谑成趣,使故事一波三折,颇多韵味。尤其是对于人物语言、行动、神态和心理的刻意描画,使人物形神皆备、维妙维肖。《水浒传》历来以人物各自成传著称,而“杀惜”一篇的自成章回,更独具特色,充分显示出施耐庵笔惊鬼神、巧夺天工的造诣。
        要写宋江的“杀人”,委实是个难题,除非心中有十二分的“不自在”。因为小说里宋江一出场(见第十八回)虽说仅是个“刀笔精通、吏道纯熟”的郓城押司“黑三郎”,却早以“疏财仗义”、“济弱扶倾”的“及时甘雨”而名闻“山东、河北”了。他忠于职守,一向循规蹈矩,又颇知“法度”,既使“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也不忍下手。只须看他义释晁盖至今心有余悸的言行,便知道作者的落笔是怎样的艰巨。“杀惜”全篇的结构精妙或正在此:施耐庵偏不去写刀枪相对的搏斗中宋江的“杀人”(第十八回里讲他“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反而布置下春楼“杀惜”的场景与波折,一步步促其心中十二分“不自在”满数,以手刃阎婆惜的惊人之举,着力突出他声名一世竟被逼无奈至此,借以显示人物典型性格中“信义”二字。虽杀身之祸难逃,有英雄路穷之逼,然而宋江性格中侠义之士的气质和豪胆却使人物大放异彩。
        “杀惜”的故事情节以宋江重返春楼寻讨招文袋为界,可分为前后二折。作者匠心独运,前折从宋江的路遇阎婆、又进门楼、闷坐不语;到吃酒、应酬、各有心思;以及唐牛儿的闯入“发科”、宋江的无法脱身;直至一宿忍气、五更起床、愤愤离去。这折数节波澜起伏,极尽铺垫、渲染之能事。小说以结构上的层层演进,使“杀惜”之前的气氛愈变愈紧,而人物的性格却在作者的精心勾勒之下,越发鲜明而生动了。施耐庵以欲扬先抑之法,先写尽写透了宋江的忍气吞声。路遇老阎婆虽是开场引楔,作者亦用浓墨重笔,抓住老虔婆纠缠乖张的本相,以其语言与行动来衬托宋江的无可奈何。所谓“赶”上前来“叫”道;又是“扯衣袖”、又是“把手一拦”,活画出一副急于拉客上门的鸨儿嘴脸。老虔婆是“杀惜”故事里的重要人物,宋江被“拉扯”入门、劝逼上楼、饮酒应酬、过夜留宿都是由她从中穿联勾掇而成。她巧舌如簧、又泼又赖、心怀鬼胎的无耻,与阎婆惜冷面酷心,恶言恶语的“酒色娼妓”的卑劣,正从一老一少两个不同的侧面对比于宋江正气凛然的英雄本色。三个人物各具神态,已跃然纸上。
        作者或叙述场景、或勾勒人物、或描摹声态、或指明行径,并非用同样的笔墨。而是把握住最能体现人物典型性格的特征,着力点拨其要害处,给人的印象极深。
        老虔婆的口若悬河,惯于纠缠、泼赖是这一丑类的本相。作者起笔即写她的花言巧语:“好贵人,难见面”、“我女儿在家里专望”、“下半世过活,都靠着押司”;进而更以“胡乱温顾”、“胡乱去走一遭”的狎猥之词以挑逗宋江;进了门楼之后的“帮”在身边、“扯”着宋江上楼、“拖”入房里。这一连串的动作、语言准确而精巧,“那婆子是乖的”,果然是个惯以“风流宴乐”为生的娼道老手。至于上楼下楼的又喊又叫,假造声势;生拉硬拽,陪笑陪酒,实际上隐藏着内心的另有图谋。所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的暗下“寻思”,似乎是随手带过的叙述,却一下子将她奸险、贪婪、无恶不做的卑劣心理揭示无遗。
        作为陪衬与对比的阎婆惜与老虔婆有所不同。作者注意描写她的神态和言语,以揭示这个“酒色娼妓”的本性。“倒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这几句描写可谓入神入微。一个“倒”字,一个“孤”字写尽粗俗、懒散的常态,而“没可寻思处”一句,直把“酒色娼妓”百般无聊、淫心不减的丑恶如实地勾勒成像,令观者无不指为入木三分。阎婆惜的话语粗俗而刺人,几乎是句句能挑起一番争吵。这既是出于阎婆惜的本意,也是小说情节发展的需要。宋江要忍,婆惜要闹,虔婆却要“再商量”,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还未上楼,便听得阎婆惜倒在床上的一番话,宋江已“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果然是话中有话。宋江进门便遭此恶语,心中当然不快,上楼只能是“勉强”了。“勉强”即是“忍”,此时的宋江已是后悔不及。作者正以这种一个咄咄逼人,一个处处退让的对比手法,从人物语言与心理描写上揭示人物的典型性格,其效果格外明显。宋江的上楼坐下不语,婆惜的一发使性撒泼,更放出“做甚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的恶言,露出了卑鄙无耻之徒的丑态。直至“不把盏便怎地?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终于现出女中丑类的流氓本性。
        作者要写宋江,然而小说中从他入门、上楼、坐定、吃酒、应酬,竟无一句话。施耐庵只是一味地写宋江的冷眼相观:先是“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继而“便向那杌子朝着床边坐了”;无论是三人在场,还是两人对席,宋江更是不说话,“听了,也不做声”、“低了头不做声”,既使“勉意吃一盏”,“连饮三五杯”依旧是“低着头不做声”。看似笔墨平淡,语言无甚么变化,实际上“坐了”、“低头”、“不做声”正使宋江心内的“不自在”一分一分地增多。直到唐牛儿的突然闯入,才使他灵机道出二句“科”语。怎奈原是个“真实的人”,撒谎“瞧科”也不圆,让老虔婆的两掌扇“攧”出唐牛儿,也把宋江“扇”得“倒抽身不得了”。这正是作者的运笔之妙。施耐庵对宋江心理状态的刻画更别具一格。宋江虽然“坐了”“不做声”,心理活动却未停止。“听那婆娘说这几句,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是初起;“勉强”“不做声”何尝不无想法;“自寻思”是一段内心独白,可惜又被那虔婆“瞧见要走的意思”。“只低着头”也好,“劝不过连饮”也好,都是宋江心理活动的遮掩;而“口里只不做声,肚里好生进退不得”正是宋江“没做道理处”的无法脱身的生动概括。在这样沉闷难堪的环境中,作者让宋江坐而不语,实在是极聪明的做法。既是故事的主要人物,又身处矛盾的中心,却不言不语,尽由阎婆母女现场扮戏,自演自身。而宋江听得真,看得清。随着紧锣密鼓的幕起幕落,老虔婆、阎婆惜一一现出原形,宋江心中的“不自在”渐满,“杀惜”的条件便基本具备了,就看作者给予黑三郎一个怎样的缘由或借口。在前一折里,宋江唯一吐露真情的是五更起身临下楼时的一句骂:“你这贱人好生无礼!”原想吐尽一晚一宿的闷气,却不料那“婆惜也不曾睡着”,竟回了句“你不羞这脸”,至此心中的“不自在”已有十分。作者偏又让宋江“不应”答,“忍那口气没出处”,写出了人物典型性格的与众不同之处。能“忍”到这步田地,也只有宋公明有此胸怀,而这正是人物独特的个性。
        施耐庵的笔触细腻若此,为“杀惜”所做的铺垫已是层层处处留意,个个身上用心,使得后一折的突变水到渠成,合理而自然。作者写宋江重返春楼已完全换了一种笔调。“慌慌急急”四字已见宋江心中叫苦不迭,而一番心理变化的强烈不安,使得宋江虽有十分“不自在”,那口“没出处”的气依然要“忍下”。而作者在宋江、阎婆惜的二次见面时的催讨、要挟、抢夺之中,已是一步步显出宋江的处处主动,先礼而后兵的侠义之士的气概来。他索讨招文袋和晁盖的书信,语气由恳切而坚硬,应允条件痛快,并不怕要挟纠缠,其速战速决的心念很明确。然而阎婆惜的得寸进尺;抢夺之时“杀人”声起,且压衣刀在手,终于使宋江的十二分“不自在”够数,而“一肚皮气”也寻到出处,“杀惜”遂成行于“一时怒起”之中。尽管“杀惜”的原因可以有种种理解,但一封书信系着信义和性命、“一肚皮气”的忍无可忍应是不容置疑的两个关键。““杀惜”根本改变了宋江的现状和命运。故事由老虔婆的纠缠“劝逼”开始,又在宋江性格中信义的“自逼”之下以“杀惜”而结束。作者费尽心力,调动起众多的艺术手段,“一肚皮气”也好,“十二分不自在”也好。终于“逼”得宋江与刀笔押司的生涯诀别,走上了一条为了逃避迫害的亡命颠沛之途,直至最后的“逼上梁山”。
        “杀惜”故事之所以在民间广为流传,成为不少剧种、戏曲的素材而脍炙人口,不单是由于情节的曲折,人物的各具神态,作者在许多细小处的独具匠心,更为小说增添色彩。如张“三郎”与黑“三郎”之巧同;老虔婆上下楼时的“搭屈戌”、“开房门”;唐牛儿的吃“二掌”与“还一掌”;卖汤药老王公的赶早市;阎婆惜的恶语喷泄;“通贼”、“公厅”、“飞剑取头”,无一不是或从情节结构,或从语言情感对小说起着推波助澜、绿叶相扶的奇效。而宋江典型性格的刻画,人物形象的塑造正是与这些细小处的刻意精工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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