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园叟晚逢仙女(节选)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不胜欢喜。乃道:“这老儿许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众人都道:“前日还是那老儿之物,未曾尽兴。今日是大爷的了,须要尽情欢赏。”张委道:“言之有理!”遂一齐出城,教家人整备酒肴,径至秋公园上,开门进去。那邻里看见是张委,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且说张委同众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时一般,纵横满地。众人都称奇怪。张委道:“看起来,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难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个子弟道:“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吓我们。”张委道:“他便弄这法儿,我们就赏落花。”当下依原铺设毡条,席地而坐,放开怀抱恣饮。也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看看饮至月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阵大风。那风好利害!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众人大惊,齐叫道:“怪哉!”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幌,尽已长大,一个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 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因见恁般标致,通看呆了。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吾姊妹居此数十余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不亦可乎?”众女郎齐声道:“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数尺之长,如风翻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望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翻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点检人数都在,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此时风已定了,天色已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象检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而去。家人喘息定了,方唤几个生力庄客,打起火把,覆身去找寻。直到园上,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吟之声。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庄客着两个先扶张霸归去。众人周围走了一遍,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无零落。草堂中杯盘狼藉,残羹淋漓。众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伙,一面重复照看。这园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转,毫无踪影。——难道是大风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里。延捱了一会,无可奈何,只索回去过夜,再作计较。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又有一伙人,提着行灯进来。不是别人,却是虞公、单老,闻知众人见鬼之事,又闻说不见了张委,在园上找寻,不知是真是假,合着三邻四舍,进园观看。问明了众庄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惊诧不已。教众庄客:“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找寻一遍。”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正是兴尽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老汉们告过,要把园门落锁。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两边人犹未散,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角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而前。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人道:“既有了巾儿,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也!”原来东角转湾处,有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在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下。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此乃作恶的见报。正是: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异事。须臾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亦疑其枉,到便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狱中吊出秋公,立时释放。又给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损坏他花木。众人叩谢出府。秋公向邻里作谢,一路同了虞单二老,开了园门, 同秋公进去。秋公见牡丹茂盛如初,伤感不已。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秋公便同众人连吃了数日酒席。闲话休题。 自此之后,秋公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所鬻果实之资,悉皆布施。不数年间,发白更黑,颜色转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丽日当天,万里无瑕。秋公正在房中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扑鼻,青鸾白鹤,盘旋翔舞,渐至庭前。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幢幡宝盖,仙女数人,各奏乐器。秋公一见,扑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圆满,吾已申奏上帝,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爱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秋公向空叩首谢恩讫,随着众仙,登时带了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单老和那邻里之人都看见的,一齐下拜。还见秋公在云端延头望着众人,良久方没。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谓之惜花村,
《灌园叟晚逢仙女》是《醒世恒言》中一篇优秀的作品。《醒世恒言》是“三言”中最后出版的古代短篇白话小说集。由于前两部书已将宋、元话本“取之尽玑珠”,故本集中明代的话本居多,更能反映冯氏的风格才气。在《醒世恒言》序中,冯梦龙指明了编辑“三言”的主旨:“明者,取其可以道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可见其主要意图是发挥小说的社会教育作用,来劝喻世人,警诫世人,唤醒世人。
冯梦龙所处的时代,正是我国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萌芽,商业和手工业进入繁华富庶的发展时代。反映这一经济基础的资本主义进步思想也开始在市民阶层中滋生发展。作为市民文学的代表,白话短篇小说反映了他们要求自由、平等、博爱的呼声。《灌园叟晚逢仙女》突出表达了这种美好的愿望。
小说中的主人公灌园叟姓秋名先,庄户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妻子已死,子女全无。秋先把全副精力都放到种花上,如痴如狂,费尽心血,把自家花园耕耘成一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的花团锦簇。老人靠出售花果为生,“粗茶淡饭,悠然自得”。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今天看起来近乎梦幻,但在小农经济的封建社会里,却是广大劳动人民的美好理想。
尤为难得的是,本篇没有“三言”多数作品中为迎合小市民而渲染的脂粉气,作品写得冰清玉洁,十分高雅。为读者刻画了一位善良、勤劳、纯朴的养花老人——秋先。小说着力描绘秋先爱花、护花、惜花的行为品格,以浓墨重彩刻画了“花痴”这一感人的形象。他为“栽花种果,把田业都撇弃了”。“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拾着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以上仅是介绍性的叙述,已经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接下的具体描写,就更为感人。
作者先以如诗如画的语言在读者面前展现了一幅百花盛开的美妙画图。文中写到“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但见: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这一段描绘百花争艳的韵文,状物形象、比喻新奇、用词典雅,音调铿锵。令人百读不厌,余香满口。
云霞色彩瑰丽,源于太阳的光芒;百花万紫千红,皆因秋先的辛勤耕耘。在欣赏了无限春光之后,再来描述秋先“花痴”的非凡表现就格外令人赞叹了。作者写秋先辛勤耕作,向花作揖、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这举动已令人为之倾倒。再看秋先“葬花”、“浴花”的行为,更是纯情无瑕,让人敬佩。他“舍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尝观玩。直至干枯,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这一段描绘,那里是对什么花朵,分明是对爱子爱孙才会有的深情!小说仅仅是写爱花如命的希罕事吗?不,小说借秋先之口,点明惜花、爱花的喻意:“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摧残,……花若能言,岂不痛恨。”这长长的一段肺腑之言,那里是谈花?分明是在讲人!这段话中四次以花喻人,讲到了“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催残……,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如人之童夭……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这种种现象,难道只是花的悲剧?这不正是封建社会里小民百姓朝不保夕的悲惨命运的写照吗?作者劝人惜花、爱花不也同样是劝人要关心人、爱护人吗?这种人文主义思想正是商品经济萌芽之后,适应这一经济基础而产生的进步观念。长期的封建社会,一切都是皇权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民百姓只配称“草民、蚁民”,任人宰割。那些真龙天子,王公贵族,何曾想过要关心人、爱护人。而这里,作者以花喻人,借爱花以推广到爱人,正是振聋发聩的呼声!
但是封建社会黑暗残暴的现实是作者不能回避的。贪官污吏、恶霸衙内摧残美、压迫善的丑恶行径,举目可见,作者怀着对恶势力的痛恨,在小说中描绘了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宦家子弟张委一批恶少“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他们看上了秋先的花园,便图谋霸占。作者无情地揭露了他们的强盗行径,把他们的丑行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大加挞伐。文中写道:“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㧐,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众人一齐拥进。”闯进花园如狼似虎。当张委企图占花园的打算被秋先拒绝后,就支使恶奴毁花,这一伙强盗如野马狂奔,到处践踏。只见:“花枝满地狼藉……凋残零落,尘垢沾污。”在黑暗世道,善良的百姓个人是难以反抗恶势力的。如果仅仅控诉、抨击豺狼的猖獗,那么小说既不能深入展开情节,也无法给读者以正义的鼓舞。既然人间难以实现正义,作者只好把希望寄托于神灵了。作者以浪漫主义的手法塑造了一群纯洁、正义的花神形象,让秋先以花神为依托,同恶势力进行了反复的斗争。张委率恶奴把花园践踏狼藉后扬长而去,一般现实主义的结局只能是秋先护花不成与花同归于尽。现在,作者笔锋一转,于山穷水尽的描述之后奇峰突起,花神翩翩来临。以“落花返枝的法术”使“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这一方面是劳动人民在苦难深重之时的梦幻之想,给淌血的心灵以暂时的抚慰。另一方面,能推动善与恶的斗争深入发展。以下张委再生毒计,诬告秋先入狱。吞占花园的念头“全然不改”。直是欲壑难填,贼心不死。而花神先以落英一地煞其气焰,继而施展无边法力驱逐恶奴,摔死张霸,让张委头插粪窖淹死,又惩诫了贪官,以大快人心告终。
这一段,善与恶几经角逐,由悲到喜,从祸到福,形成波澜起伏,高潮迭出的布局。情节以花园为线索,让读者的心情随花园的盛衰与秋先的命运变化忽弛忽张,忽忧忽喜。充分体现了白话小说绵密细致,结构严谨、曲折生动的艺术特色。
作者以浪漫主义的手法写花神复仇,秋翁成仙固然表达了劳动人民的美好愿望,但是,不能不指出这种大团圆的喜剧色彩正是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的缺陷。悲剧结局虽然令人压抑、痛苦,但是它是劳动人民在封建统治下的合乎规律的结果。而喜剧结局才是梦幻。与冯梦龙同时代的欧洲文艺复兴代表作家威廉·莎士比亚(1564——1616)以震憾人心的悲剧吹响了反封建的号角,使人民震惊,奋起争取人的权利与解放。在我国。以“三言”为代表的市民文学却还在“因果报应”的封建观念中大唱“料得神明有主张”的幻曲。这对人民反封建的斗争只能起到麻痹与瓦解的作用。正是在这一点上,即使是《灌园叟晚逢仙女》这样的优秀作品也比欧洲文艺复兴运动落后了一大截,更不必说“三言”中其他的糟粕与不足了。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
腥闻群虎啸,响合万松声。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众人大惊,齐叫道:“怪哉!”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幌,尽已长大,一个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 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因见恁般标致,通看呆了。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吾姊妹居此数十余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不亦可乎?”众女郎齐声道:“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数尺之长,如风翻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望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翻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点检人数都在,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此时风已定了,天色已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象检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而去。家人喘息定了,方唤几个生力庄客,打起火把,覆身去找寻。直到园上,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吟之声。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庄客着两个先扶张霸归去。众人周围走了一遍,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无零落。草堂中杯盘狼藉,残羹淋漓。众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伙,一面重复照看。这园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转,毫无踪影。——难道是大风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里。延捱了一会,无可奈何,只索回去过夜,再作计较。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又有一伙人,提着行灯进来。不是别人,却是虞公、单老,闻知众人见鬼之事,又闻说不见了张委,在园上找寻,不知是真是假,合着三邻四舍,进园观看。问明了众庄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惊诧不已。教众庄客:“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找寻一遍。”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正是兴尽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老汉们告过,要把园门落锁。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两边人犹未散,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角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而前。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人道:“既有了巾儿,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也!”原来东角转湾处,有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在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下。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此乃作恶的见报。正是:
两个凶人离世界,一双恶鬼赴阴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异事。须臾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亦疑其枉,到便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狱中吊出秋公,立时释放。又给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损坏他花木。众人叩谢出府。秋公向邻里作谢,一路同了虞单二老,开了园门, 同秋公进去。秋公见牡丹茂盛如初,伤感不已。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秋公便同众人连吃了数日酒席。闲话休题。 自此之后,秋公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所鬻果实之资,悉皆布施。不数年间,发白更黑,颜色转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丽日当天,万里无瑕。秋公正在房中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扑鼻,青鸾白鹤,盘旋翔舞,渐至庭前。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幢幡宝盖,仙女数人,各奏乐器。秋公一见,扑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圆满,吾已申奏上帝,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爱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秋公向空叩首谢恩讫,随着众仙,登时带了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单老和那邻里之人都看见的,一齐下拜。还见秋公在云端延头望着众人,良久方没。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谓之惜花村,
园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临。
草木同升随拔宅,淮南不用炼黄金。
《灌园叟晚逢仙女》是《醒世恒言》中一篇优秀的作品。《醒世恒言》是“三言”中最后出版的古代短篇白话小说集。由于前两部书已将宋、元话本“取之尽玑珠”,故本集中明代的话本居多,更能反映冯氏的风格才气。在《醒世恒言》序中,冯梦龙指明了编辑“三言”的主旨:“明者,取其可以道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可见其主要意图是发挥小说的社会教育作用,来劝喻世人,警诫世人,唤醒世人。
冯梦龙所处的时代,正是我国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萌芽,商业和手工业进入繁华富庶的发展时代。反映这一经济基础的资本主义进步思想也开始在市民阶层中滋生发展。作为市民文学的代表,白话短篇小说反映了他们要求自由、平等、博爱的呼声。《灌园叟晚逢仙女》突出表达了这种美好的愿望。
小说中的主人公灌园叟姓秋名先,庄户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妻子已死,子女全无。秋先把全副精力都放到种花上,如痴如狂,费尽心血,把自家花园耕耘成一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的花团锦簇。老人靠出售花果为生,“粗茶淡饭,悠然自得”。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今天看起来近乎梦幻,但在小农经济的封建社会里,却是广大劳动人民的美好理想。
尤为难得的是,本篇没有“三言”多数作品中为迎合小市民而渲染的脂粉气,作品写得冰清玉洁,十分高雅。为读者刻画了一位善良、勤劳、纯朴的养花老人——秋先。小说着力描绘秋先爱花、护花、惜花的行为品格,以浓墨重彩刻画了“花痴”这一感人的形象。他为“栽花种果,把田业都撇弃了”。“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拾着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以上仅是介绍性的叙述,已经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接下的具体描写,就更为感人。
作者先以如诗如画的语言在读者面前展现了一幅百花盛开的美妙画图。文中写到“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但见: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这一段描绘百花争艳的韵文,状物形象、比喻新奇、用词典雅,音调铿锵。令人百读不厌,余香满口。
云霞色彩瑰丽,源于太阳的光芒;百花万紫千红,皆因秋先的辛勤耕耘。在欣赏了无限春光之后,再来描述秋先“花痴”的非凡表现就格外令人赞叹了。作者写秋先辛勤耕作,向花作揖、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这举动已令人为之倾倒。再看秋先“葬花”、“浴花”的行为,更是纯情无瑕,让人敬佩。他“舍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尝观玩。直至干枯,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这一段描绘,那里是对什么花朵,分明是对爱子爱孙才会有的深情!小说仅仅是写爱花如命的希罕事吗?不,小说借秋先之口,点明惜花、爱花的喻意:“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摧残,……花若能言,岂不痛恨。”这长长的一段肺腑之言,那里是谈花?分明是在讲人!这段话中四次以花喻人,讲到了“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催残……,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如人之童夭……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这种种现象,难道只是花的悲剧?这不正是封建社会里小民百姓朝不保夕的悲惨命运的写照吗?作者劝人惜花、爱花不也同样是劝人要关心人、爱护人吗?这种人文主义思想正是商品经济萌芽之后,适应这一经济基础而产生的进步观念。长期的封建社会,一切都是皇权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民百姓只配称“草民、蚁民”,任人宰割。那些真龙天子,王公贵族,何曾想过要关心人、爱护人。而这里,作者以花喻人,借爱花以推广到爱人,正是振聋发聩的呼声!
但是封建社会黑暗残暴的现实是作者不能回避的。贪官污吏、恶霸衙内摧残美、压迫善的丑恶行径,举目可见,作者怀着对恶势力的痛恨,在小说中描绘了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宦家子弟张委一批恶少“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他们看上了秋先的花园,便图谋霸占。作者无情地揭露了他们的强盗行径,把他们的丑行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大加挞伐。文中写道:“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㧐,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众人一齐拥进。”闯进花园如狼似虎。当张委企图占花园的打算被秋先拒绝后,就支使恶奴毁花,这一伙强盗如野马狂奔,到处践踏。只见:“花枝满地狼藉……凋残零落,尘垢沾污。”在黑暗世道,善良的百姓个人是难以反抗恶势力的。如果仅仅控诉、抨击豺狼的猖獗,那么小说既不能深入展开情节,也无法给读者以正义的鼓舞。既然人间难以实现正义,作者只好把希望寄托于神灵了。作者以浪漫主义的手法塑造了一群纯洁、正义的花神形象,让秋先以花神为依托,同恶势力进行了反复的斗争。张委率恶奴把花园践踏狼藉后扬长而去,一般现实主义的结局只能是秋先护花不成与花同归于尽。现在,作者笔锋一转,于山穷水尽的描述之后奇峰突起,花神翩翩来临。以“落花返枝的法术”使“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这一方面是劳动人民在苦难深重之时的梦幻之想,给淌血的心灵以暂时的抚慰。另一方面,能推动善与恶的斗争深入发展。以下张委再生毒计,诬告秋先入狱。吞占花园的念头“全然不改”。直是欲壑难填,贼心不死。而花神先以落英一地煞其气焰,继而施展无边法力驱逐恶奴,摔死张霸,让张委头插粪窖淹死,又惩诫了贪官,以大快人心告终。
这一段,善与恶几经角逐,由悲到喜,从祸到福,形成波澜起伏,高潮迭出的布局。情节以花园为线索,让读者的心情随花园的盛衰与秋先的命运变化忽弛忽张,忽忧忽喜。充分体现了白话小说绵密细致,结构严谨、曲折生动的艺术特色。
作者以浪漫主义的手法写花神复仇,秋翁成仙固然表达了劳动人民的美好愿望,但是,不能不指出这种大团圆的喜剧色彩正是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的缺陷。悲剧结局虽然令人压抑、痛苦,但是它是劳动人民在封建统治下的合乎规律的结果。而喜剧结局才是梦幻。与冯梦龙同时代的欧洲文艺复兴代表作家威廉·莎士比亚(1564——1616)以震憾人心的悲剧吹响了反封建的号角,使人民震惊,奋起争取人的权利与解放。在我国。以“三言”为代表的市民文学却还在“因果报应”的封建观念中大唱“料得神明有主张”的幻曲。这对人民反封建的斗争只能起到麻痹与瓦解的作用。正是在这一点上,即使是《灌园叟晚逢仙女》这样的优秀作品也比欧洲文艺复兴运动落后了一大截,更不必说“三言”中其他的糟粕与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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