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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一回)

        


        妇人嫉妒非常,浪子落魄无赖:
        一听巧语花言,不顾新欢旧爱。
        出逢红袖相牵,又把风情别卖;
        果然寒食元宵,谁不帮兴帮败!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寻些头脑厮闹。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捶台拍盘,闷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他道:“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在闷时,听了几句,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雪娥见他性不顺,只做不开口。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只因送吴月娘出去送殡,起身早些,也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觉,走到亭子上。只见孟玉楼摇飐的走来,笑嘻嘻道:“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金莲道:“不要说起,今早倦到了不得。三姐,你在那里去来?”玉楼道:“才到后面厨房里走了一下。”金莲道:“他与你说些什么来?”玉楼道:“姐姐没言语。”金莲虽故口里说着,终久怀记在心,与雪娥结仇,不在话下。
        两个做了一回针指,只见春梅抱着汤瓶,秋菊拿了两盏茶来。吃毕茶,两个放桌儿,摆下棋子盘儿下棋。正下在热闹处,忽见看园门小厮琴童走来报道:“爹来了。”慌的两个妇人收棋子不迭。西门庆恰进门槛,看见二人家常都带着银丝䯼髻,露着四鬓,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弯尖趫红鸳瘦小鞋,一个个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银子!”潘金莲说道:“俺每才不是粉头,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那玉楼抽身就往后走,被西门庆一手扯住,说道:“你往那里去?我来了,你脱身去了。实说,我不在家,你两个在这里做甚么?”金莲道:“俺两个闷的慌,在这里下了两盘棋子时,没做贼,谁知道你就来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说道:“你今日送殡来家早。”西门庆道:“今日斋堂里,都是内相,同官,一来天气暄热,我不耐烦,先来家。”玉楼问道:“他大娘怎的还不来家?”西门庆道:“他的轿子也待进城,我使回两个小厮接去了。”一面脱了衣服,坐下,因问:“你两个下棋,赌些什么?”金莲道:“俺两个自恁下一盘耍子,平白赌什么!”西门庆道:“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道。”金莲道:“俺每并没银子。”西门庆道:“你没银子,拿簪子问我手里当,也是一般。”于是摆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西门庆寻到那里,说道:“好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子,却躲在这里。”那妇人见西门庆来,昵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做一处。不防玉楼走到跟前叫道:“六姐,他大娘来家了,咱后边去来!”这妇人方才撇了西门庆,说道:“哥儿,我回来和你答话。”同玉楼到后边,与月娘道了万福。月娘问:“你每笑甚么?”玉楼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输了一两银子,到明日整治东道,请姐姐耍子。”月娘笑了。
        金莲当下只在月娘面前,只打了个照面儿,就走来前边倍伴西门庆。分付春梅房中薰下香,预备澡盆浴汤,准备晚间两个效鱼水之欢。
        看官听说:家中虽是吴月娘大娘子,在正房居住,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看往,出门走动。出入银钱,都在唱的李娇儿手里。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 自往厨下拿去。此事不说。
        当晚西门庆在金莲房中吃了回酒,洗毕澡,两个歇了。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了金莲,要往庙上替他买珠子,要穿箍儿戴,早起来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才起身,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金莲道:“你休使他。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使。你又使他后边做甚么去?”西门庆便问:“是谁说此话,欺负他?你对我说。”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分付他往厨下对雪娥说去。约有两顿饭时,妇人已是把桌儿放了,白不见拿来,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妇人见秋菊不来,使春梅:“你去后边瞧瞧,那奴才只顾生根长苗不见来。”
        春梅有几分不顺,使性子走到厨下,只见秋菊正在那里等着哩,便骂道:“贼饧奴,娘要卸你那腿哩!说你怎的就不去了哩!爹紧等着吃了饼,要往庙上去,急的爹在前边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这孙雪娥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骂道:“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刺八新梁兴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春梅不忿他骂,说道:“没的扯��淡,主子不使了来问你,那个好来问你要?有没,俺们到前边自说的一声儿,有那些声气的。”一只手拧着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雪娥道:“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着!”春梅道:“中。有时道使时道,没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了罢!”于是气狠狠走来。妇人见他脸气的黄黄,拉着秋菊进门,便问:“怎的来了?”春梅道:“你问他。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着,等他慢条丝礼儿才和面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边等着,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使我来叫你来了。’倒被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只相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妇人在旁便道:“我说别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气,说俺娘儿两个��拦你在这屋里。只当吃人骂将来。”
        这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刺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胞尿,把你自家照照?”那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刚走出厨房门外,雪娥对着大家人来昭妻一丈青说道:“你看我今日晦气,早是你在旁听,我又没曾说什么。他走将来凶神也一般,大吆小喝,把丫头采的去了,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惹的走来平白把恁一场儿。我洗着眼儿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着,只休要错了脚儿!”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来,又打了几拳,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他,亲耳朵听见你还骂他!”打的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的在厨房里两泪悲啼,放声大哭。
        吴月娘正在上房,才起来梳头, 因问小玉:“厨房里乱的些甚么?”小玉回道:“爹要饼吃了往庙上去,说姑娘骂五娘房里春梅来,被爹听见了,在厨房里踢了姑娘几脚,哭起来。”月娘道:“也没见,他要饼吃,连忙做了与他去就罢了,平白又骂他房里丫头怎的?”于是使小玉走到厨房,撺掇雪娥和家人媳扫连忙攒造汤水,打发西门庆吃了,骑马,小厮跟随,往庙上去不题。
        这雪娥气愤不过,走到月娘房里,正告诉月娘此事。不防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见雪娥在屋里,对月娘、李娇儿说他怎的��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成不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月娘道:“也没见你,他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他去便了,平白又骂他怎的?”雪娥道:“我骂他秃也瞎也来?那顷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轮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的了?”正说着,只见小玉走到,说:“五娘在外边。”
        少顷,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对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的我��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房里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的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晓的你们底事,你每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孙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他又在汉子根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了,只留着你罢!”那吴月娘坐着,由着他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拉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
        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倘在床上。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着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妇人放声号哭起来, 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 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交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拾了本有,吊了本无,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我一个还多着影儿哩!”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手,说道:“没的大家省事些儿罢了,好交你主子惹气。”西门庆便道:“好贼歪刺骨,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里骂,你还搅缠别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看官听说: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管教潘金莲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
        金莲恃宠仗夫君,倒使孙娥忌怨深。
        自古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当下西门庆打了雪娥,走到前边,窝盘住了金莲,袖中取出今日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与他穿箍儿戴。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儿, 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宠爱愈深。一日,在园中置了一席,请吴月娘、孟玉楼连西门庆,四人共饮酒。
        话休饶舌,那西门庆立了一伙,结识了十个人做朋友,每月会茶饮酒。头一个名唤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出身,一分儿家财都嫖没了,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顽耍,诨名叫做应花子。第二个姓谢,名希大,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 自幼儿没了父母,游手好闲,善能踢的好气球,又且赌博,把前程丢了,如今做帮闲的。第三名唤吴典恩,乃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来往。第四名孙天化,绰号孙寡嘴,年纪五十余岁,专在院中闯寡门,与小娘传书寄柬,勾引子弟,讨风流钱过日子。第五是云参将兄弟,名唤云离守。第六是花太监侄儿花子虚。第七姓祝,名唤祝日念。第八姓常,名常时节。第九个姓白,名唤白来创。连西门庆共十个。众人见西门庆有些钱钞,让西门庆做了大哥,每月轮流会茶摆酒。一日,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内官家摆酒,都是大盘大碗,甚是丰盛。众人都到齐了。那日西门庆有事,约午后不见到来,都留席面。少顷,西门庆来到,衣帽整齐,四个小厮跟随。众人都下席迎接,叙礼让坐。东家安席,西门庆居首席。一个粉头,两个妓女,琵琶筝琴,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 色艺双全。但见: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宛啭,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吐玉喷珠;轻重疾徐,依格调铿金戛玉。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排红牙字字新。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三个唱的放下乐器,向前花枝摇飐,绣带飘摇磕头。西门庆呼答应小使玳安,书袋内取三封赏赐,每人二钱,拜谢了下去。因问东家花子虚:“这位姐儿上姓?端的会唱。”东家未及答,在席应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认的了。这筝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拦后巷吴银儿。那拨阮的是朱毛头的女儿,朱爱爱。这弹琵琶的是二条巷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见放着他亲姑娘,大官人如何推不认的?”西门庆笑道:“六年不见,就出落得成了人儿了。”落后酒阑,上席来递酒。这桂姐殷勤劝酒,情话盘桓。西门庆因问:“你三妈、你姐姐桂卿在家做甚么?怎的不来我家走走,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常是接到店里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答应这几个相熟的老爹,好不辛苦。也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个闲。爹许久怎的也不在里边走走?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妈?”这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说道:“我今日约两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西门庆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连挑牙与香茶盒儿,递与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儿先家去说一声,作个预备。”西门庆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顷递毕酒,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骑马同送桂姐,径进勾拦往李家去。正是:锦绣窝中,入手不如撒手美;红绵套里,钻头容易出头难。有词为证: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排列。衠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西门庆等送桂姐轿子到门首,李桂卿迎门接入堂中,见毕礼数,请老妈出来拜见。不一时,虔婆扶拐而出,半边胳膊通动旦不得,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你到于此处!”西门庆笑道:“一向穷冗,没曾来得,老妈休怪休怪。”虔婆便问:“这二位老爹贵姓?”西门庆道:“是我两个好友:应二哥,谢子纯。今日在花家会茶,遇见桂姐, 因此同送回来。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一面点了茶,一面下去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顷,保儿上来放桌儿,掌上灯烛,酒肴罗列;桂姐从新房中打扮出来,旁边陪坐。真个是风月窝,莺花寨。免不得姊妹两个在旁金樽满泛,玉阮同调,歌唱递酒。有诗为证: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釭掩映娇娥语,酒不到刘伶坟上去。
        当下桂卿姐儿两个唱了一套,席上觥筹交错饮酒。西门庆向桂卿说道:“今日二位在此,久闻桂姐善能禾唱南曲,何不请歌一词,以奉劝二位一杯儿酒,意下如何?”那应伯爵道:“我等不当起动,洗耳愿听佳音。”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日不动身。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桂姐,故此发言,先索落他唱。却被院中婆娘见精识精,看破了八九分。李桂卿在旁就先开口说道:“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 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于是西门庆便叫玳安小厮, 书袋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便说道:“这些不当甚么,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那桂姐连忙起身相谢了。方才一面令丫鬟收下了,一面放下一张小桌儿,请桂姐下席来唱。当下桂姐不慌不忙,轻扶罗袖,摆动湘裙,袖口边搭刺着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歌唱一只《驻云飞》:
        “举止从容,压尽勾拦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清商,满座皆惊动。何似襄王一梦中,何似襄王一梦中!”
        唱毕,把个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分付玳安回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紧着西门庆要梳笼这女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在根前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次日,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套衣裳,要梳笼桂姐。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家中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做三日,饮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日念、常时节,每人出五分银子人情作贺,都来囋他,铺的盖的俱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顽耍。不在话下。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金瓶梅》的问世,标志着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并使它成为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作者以其严肃的现实主义批判的大家手笔,巧妙地抓住社会生话中最普遍又最特殊的一角——家庭——作为题材,形象而深刻地揭露了兼有富商、恶霸、官僚三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无耻而罪恶的一生。作者眼光敏锐、观察细腻“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优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小说通过西门庆由破落户而发迹变泰的始末,以及其上下左右的关系网,勾勒出上自朝廷檀权的奸佞,下至地方贪官污吏,直至市井无赖、帮闲篾片的丑态皮相,并由他们构成了鬼域横行的世界。作者虽在书中以“事在宋朝”作隐喻,何尝不是暴露了当时明代社会政治的黑暗,社会道德的堕落、以及习俗风尚的腐朽退化。西门庆正是一紧紧勾结于封建官僚势力的新兴商人阶级的典型,从一个生药铺的浮浪子弟,到把览讼事、交通官吏;直至用金钱勾结奸相蔡京,投托权宦,买得功名官职衍成显赫一时的富贵逼人。作者的妙笔生花,写尽写活了这个暴发户的一步登天,更揭深揭透了他的荒淫无耻,为所欲为之丑恶本性。作者笔含讥讽而题旨鲜明:西门庆一类的得势当道,朱明社稷必败无疑。这正是小说寄予的蕴涵,而决不是一些人斥骂声中的那个“淫”字。
        如今人们重新认识和评价这部“第一奇书”,而三百年来争论的焦点有两个,一是作者何人?二是褒贬不一。目前比校统一的看法是认为《金瓶梅》大约成书于明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为“兰陵笑笑生”,亦是据《金瓶梅词话》(明万历间刊行)的卷首“欣欣子序”中“吾友笑笑生为此”一句。自成书之日起,关于作者究竟是谁便众说纷纭。由明人沈德符《野获编》里“闻此为嘉靖大名士手笔”起,推测考订者时有成“说”;先指为王世贞,并以纸毒杀世仇作敷衍;后推测为李开先;又继以冯惟敏或赵南星,终都由于缺乏确凿信实的证据而渲染于一时。
        《金瓶梅》共一百回,原书已无考,其版本可归为两个系统,即明万历丁巳(1617)年间刊行的《金瓶梅词话》系统,无图,首有欣欣子序,东吴弄珠客序,廿公跋。以及明崇祯年间的《原本金瓶梅》系统。两者的主要差别有数处:第一回内容的不同。“词话”本为“景阳岗武松打虎”,“原本”为“西门庆热结十兄弟”;第八十四回的后半回,“词话”是“宋公明义释清风寨”,而“原本”却全删去;五十三、五十四两回,“词话”与“原本”差异更多;至于回目上下句的字数参差,不求对仗工整正是“词话”本的特点,语言中亦采大量山东方言。与其对比的“原本”则回目工整,巧于对仗,文辞句法多有润饰,山东方言已删改。凡此种种差异变化,可见《金瓶梅词话》早于《原本金瓶梅》的出现, 自然也就更近于原书的本来面目。
        作为最负盛名的“世情书”《金瓶梅》,可从第七十九回的西门庆纵欲丧命为界,将全书分为两大部分。西门庆的平步青云,发迹变泰,命归阴曹是一条完整清晰的脉络。以人物的命运为线索构筑全篇,笔墨从“以文运事”的《史记》到“因文生事”的说部,再进展到“因人设事”的小说创作的新观念,无疑是前进了两大步。小说艺术成熟的标志,即在于作者调动一切艺术手段,致力于塑造有血有肉、丰满生动的典型人物形象。《金瓶梅》的章回情节的前五回以《水浒》情节的借用为引楔;至廿回的李瓶儿婚嫁进门,西门庆一妻五妾遂确立;又至七十九回的西门庆命丧贪欢,人物的性格特征无时无刻都得以在这“因人设事”之中体现。后廿回另用潘金莲和春梅的命运突变、西门一家的急速败落,从又一个侧面来推波助澜,将主线结构上的四个主要人物作出交待;潘金莲最终的死于武二郎刀下,春梅以潘金莲第二著称,以泼闻名,结果也同潘金莲一样没有好下场。加上李瓶儿的负气病亡,西门庆的误服春药,至此,全篇又在“因人设事”中完成了人物性格的刻画。虽然后一段里显出小说中因果报应、转世轮回的影响,但作者的笔墨精湛,终于使这部人称暴露文学鼻祖、人情小说之冠的《金瓶梅》以其“描写世情,尽其情伪”(鲁迅语)、以其“伟大似更于《水浒》、《西游》、《三国》更不足和文相提并论”(郑振铎语)而成为社会的一面镜子,它照出了晚明社会的黑暗与罪恶,揭示出那个社会赤裸裸的世情风貌。
        《金瓶梅》的第十一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是小说“因人设事”,人物以不同的言行表现自身性格特点的名篇。所谓“世事无端,人情莫测不得不因其所至,而尽其所至之妍媸”(天花藏主人《赛红丝·序》)的见解,实际上将这一回里人物性格的刻画归结于又平常又复杂的社会关系的撞击。巧妙地把事件的来龙去脉,人物的纠葛矛盾,融汇了“人物的兴趣,激情、行动”,使事件成为人物性格塑造,小说深入进展不可或缺的一环。小说的十一回讲的实在是件极小的事:西门庆早晨有事出门,“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虽“分付”了掌厨的孙雪娥,竟然“约有两顿饭时”,“白不见拿来”,遂“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故事由此展开,作者的笔凝神韵,从小小的“荷花饼”逐个写去,将春梅的使性骄狂、雪娥的反唇相讥,潘金莲的暗中挑唆、西门庆的偏宠凶暴表现的活脱鲜明,淋漓尽致。一场“厨房风波”使人物的性格特征的尽情的表现。作者在行文中始终抓住了人物的语言和行动,特别注重了人物的神态和语气,给人以耳闻目睹之感。作者起笔写潘金莲的“恃宠生骄”,“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寻些头脑厮闹”,而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人。这一对宝贝自恃受宠,又妒忌特甚,所以“厨房风波”的种子早已埋下,“荷花饼”正碰巧成为一个由头。偏孙雪娥原是奴婢出身,虽升扶为妾,亦不过排在众人之尾。她既无财钱陪嫁,亦兼出身低贱,“五短身材”,更不会潘金莲的巧语卑顺的手段,在一妻五妾之中自然最受歧视。在狡诈、尖刻、嫉妒成性的潘金莲眼里,孙雪娥便成了她恃宠固位,倾陷打击的对象。春梅先在厨房遭孙雪娥的戏谑,恼羞成怒,转过脸来反“又添些话头”“挑拨与金莲知道”,使得潘金莲“满肚子不快活”,虽然一时未发作,终是不放心,又向孟玉楼问厨下的孙雪娥“与你说些什么来?”并由此而“怀记在心,与雪娥结仇”。为写潘金莲的淫荡、 自私、阴险毒辣,作者“因人设事”,构撰出一幕“厨房风波”的情节,活画出妻妾之间的争宠斗强,从或明或暗,直到酿成由“荷花饼”引起的泼口大骂,毒打脚踢。这一番交锋,由春梅的厨房使性,“捶台拍盘”开始,以孙雪娥久有怨怒,一句假意戏言惹得春梅“暴跳”而正式发端,“结仇”遂各各在心。作者全然以人物性格特征作关节,使故事情节由这些扣环串缀成线,写来看似平常却又处处有意,真是运笔自如,独见匠心。
        小说写潘金莲的“性极多疑”,专好“寻些头脑厮闹”有几处妙笔。一是听西门庆戏道“好似一对粉头儿,也值百十银子”时,金莲回以“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话中有话,已显其有心报复孙雪娥的险恶来;输了棋,故意引西门庆到“瑞香花下”“戏谑做一处”,亦是为即将开始的逞霸淫威先作探测;“荷花饼”的久不可得,真是飞来机缘。她先支秋菊去厨下吩咐时,已有一番挑唆:“有人说我纵容他(指春梅),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如今“约有两顿饭时”,“白不见拿来”,又使春梅去, 口中却添一句“你去瞧瞧,那奴才只顾生根长苗不见来。”明面斥说秋菊,其实话中暗点着孙雪娥的名子。她冷眼相观,心中盘算不停。在西门庆面前的卑顺与独宠,并不减少她时时冷嘲热讽、尖刻诡谲的本性。春梅的使性与返回的添油加醋,金莲又趁机卖乖“我说别要使他去”,终于拱得西门庆“心中大怒”,亲自动手了。因一时手脚慢了,误了“荷花饼”的孙雪娥平白受到主子“踢了几脚”、“又打了几拳”,终“气愤不过,走到月娘房里,正告诉月娘此事”,恰恰又是“专一听篱察壁”的潘金莲在“不防”中以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作者的这一笔格外精彩,使潘金莲顺势由幕后抢步到前台迫不及待地“厮闹”起来。她煞有介事地说什么:“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省得“我��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到了西门庆面前却已是一副“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倘在床上”的冤屈可怜相。而其“如此这般,先诉一遍”的话语里,更是真真假假、惺惺惜惜。口中的字字句句仍是把“恃宠生骄、颠寒作热”放在明处暗处,直窜掇得西门庆“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一场风波由早上闹到“日西时分”,其间西门庆的两次大打出手,凶残无比的流氓恶霸本相暴露无遗。而作者浓墨重笔却是写潘金莲的性格特征。她的从背后暗处窜到前台,她的言辞尖刻、凶狠泼赖,她的奸险寻衅的推波助澜,都使人物的形象声声毕肖,栩栩如生。
        作为潘金莲对立面的孙雪娥,虽与金莲的名分一样,其地位却低下与奴婢无大异。她从事发时的“看不过”,“假意戏”,心中原怀着几分幸灾乐祸。春梅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作者偏又以孙雪娥这个最无时运的“房里出身”,对照春梅的此时恃宠使性,更不用说与潘金莲的抗衡了。她那里抵得过这两人的合谋心计,辩解只能诉说给吴月娘听,在西门庆的恶骂、“脚踢”“拳打”、“棍打”之中只有“敢怒而不敢言”的份儿,连“两泪悲啼、放声大哭”也得留在人散之后去自怜自悲。文中写她“疼痛难忍”,“气愤不过”,只能在吴月娘面前揭金莲的卑劣:“你看她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他又在汉子根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她虽忍气吞声,态度冷淡,对金莲的用心倒是看得清。一句“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门都撵了,只留着你罢”,果真是一语中的。
        西门庆在这一节里虽不是主角,但作者无不是因其人而设事。“��拦汉了”其实是故事中这几个人物的最终目的,“厨房风波”的起因争吵,大打出手,以及其中的斗嘴辩解,撒泼耍赖都是由此而起。暗中思量也罢,明言道出也罢,吴月娘、孟玉楼尚且知道“抽身后走”,“只不言语”,何况地位迥异的孙雪娥了。作者的构思精巧,以“荷花饼”的家常小事,勾勒出各自不同的心思、言语,行动,使人物在这场风波中都有着适宜的位置,尽情尽兴的表演,而小说却留下了令人难忘的印象。
        作为这一回目中的另一条线索的“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实际上可看作“潘金莲义激孙雪娥”的对照与补充。《金瓶梅》一书很善于在叙述中双线齐下、左右相衬,前后错出的精心构筑。上半回里写西门庆宠爱潘金莲,下半回却又写他迷恋上妓女李桂姐了。这种看似不统一的手法,常常是不轻易地叙一事便叙尽一事,偏是一事中插入另一事,交替演进,使人“目注此处”又指说远处。“梳笼”二字倾浸着西门庆这个无耻荒淫之徒的丑恶。“席上觥筹交错饮酒”、“舞裙歌板逐时新”,西门庆终归是浮浪弟子,“梳笼”之后大概又将是更长久的贪欢了。故事特地点出西门庆“立伙”中的十个狐朋狗友。在“每月会茶饮洒”的席上,被称作“大哥”的西门庆正是离不开这帮市井无赖的帮闲才越加横行乡里的。而破落户应伯爵的丑态百出,使“梳笼”为包妓的李桂姐在西门庆眼里更兼有别一种风流娇艳。人物的帮闲帮凶的嘴脸也立刻显现出来。直至第三十二回里李桂姐做了西门庆的干女儿,使这一回里“梳笼”的举动更与人物道德的堕落,卑劣无耻的性格紧紧连在一起,人物的形象亦愈见生动。
        《金瓶梅》第十一回中尚有一些关键的描写,如西门庆归家后对金莲、玉楼二人厚颜无耻的一番话,形同自供状;孙雪娥对潘金莲的评语,以及将争宠安排在“厨房风波”之中,都足可品出作者的用心所在。而小说语言的维妙维肖,各有特色,更体现了作者的对人物性格特征的把握。从生活进程中随意般地取来一桩家庭内部争胜夺宠的小事件,尽力展开敷衍、铺垫对比,让人物各自表演,性格碰撞,“因人设事”,让情节为人物性格服务,并以此勾撰全回,正是独辟蹊径的大家手笔的高妙之处。第十一回在艺术的可借鉴之处或也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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