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贪酒

        

·袁枚·

        杭州袁观澜,年四十未婚。邻人女有色,袁慕之,两情属矣。女之父嫌袁贫,拒之。女思慕成瘵,卒。袁愈悲悼。月夜无以自解,持酒尊独酌。见墙角有蓬首人,手持绳若有所牵,睨而微笑。袁疑为邻之仆役,招曰:“公欲饮乎?”其人点头。斟一杯与之,嗅而不饮。曰:“嫌寒乎?”其人再点头。热一杯奉之,亦嗅而不饮。然屡嗅,则面渐赤,口大张不能复合。袁以酒浇入其口,每酒一滴,则面一缩,尽一壶,则身面俱小若婴儿然,痴迷不动。牵其绳,所缚者邻氏女也。袁大喜。具酒罂,取蓬首人投而封之,画八卦镇压之。解女子绳,与入室为夫妇。夜有形交接,昼则闻声而已。逾年,女子喜告曰:“吾可以生矣。且为君作美妻矣。明日某村有女,气数已尽,吾借其尸可活。君以为功,兼可得资财,可作奁费。”袁翌日往访某村,果有女气绝,方殓,父母号哭。袁呼曰:“许为吾妻,吾有药能使还魂。”其家大喜,许之。袁附女耳,低语片时;女即跃起。合村惊以为神。遂为合卺。女所记忆,皆非本家之事。逾年,渐能晓悉。貌较于前女尤美。
        

〔选自《子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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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差贪酒》写的是人鬼交往婚配的故事,反映的却是反抗封建婚姻制度、家长制度迫害妇女的社会现实,所以有着强烈的社会意义。
        这篇小说,情节奇异曲折,但脉胳分明。按情节发展,全文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写袁观澜与邻氏女两情相属。“属”(zhu主)互相看中的意思。女之父嫌贫爱富,不准婚配,女因而思慕成瘵(zhai债肺痨病),遂病卒。袁观澜痛悼情人,月夜独酌——故事矛盾的发端。第二部分,写鬼差贪酒,王观澜擒鬼镇鬼,救出邻氏女,人与鬼结为夫妇——小说矛盾的展开与发展。第三部分,写邻氏女借尸还魂,与袁观澜合卺成佳偶——矛盾圆满解决。全文紧紧围绕袁观澜与邻氏女热烈地追求自由的爱情和美满的家庭生活这一中心展开,不枝不蔓,结构严谨。
        这篇小说塑造了邻氏女与袁观澜的鲜明形象,随着故事的进展,步步深入地揭示了他们的性格特点。
        先看邻氏女,这是封建时代一个美丽、多情、刚烈、坚毅的妇女形象。她的遭遇,反映了封建时代妇女的悲惨命运。她不计年龄,不嫌贫穷,热爱着袁观澜,当婚姻受到嫌贫爱富的父亲横加阻拦时,性格刚烈的邻氏女,绝不逆来顺受,而是以死对自己应有的权利抗争。她执着地眷恋着袁观澜,当她被袁观澜从鬼差手中救出后,毅然决然与自己心爱的人结为夫妇。但她不满足于“夜有形交接,昼则闻声而己”人与鬼的暧昧关系,她要过人的真正生活。最后终于借尸还魂,与袁观澜缔结美满姻缘。
        再看袁观澜,是一个有情有义,敢爱敢憎的人。由於家贫,年四十尚未娶,而迟到的爱情又遭挫折。当心爱的人殉情而逝后,他悲痛欲绝,无以自解,月下独酌,借酒浇愁,这是何等情深义重啊!当蓬首人出现时,袁观澜最初疑为邻氏之仆役,斟酒招待,甚至换冷酒为热酒,双手捧敬,以诚相待。但知其不是邻仆而是押解自己心爱的人的鬼差时,怒不可遏,乃用酒罂,“罂” (yi英)腹大口小的瓦罐。取蓬首人投而封之,画八卦镇之。对蓬首恶鬼的处置,袁观澜是何等果敢坚决啊!因为他唯恐再失去心爱的人。他更不管封建礼法,不论人鬼隔阂,与邻氏女结为夫妇。不仅如此,一年后,终于借尸还魂,永结百年之好。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作者写人鬼恋爱婚配,曲折地反映了青年男女挣脱封建礼教桎梏追求自由婚姻和爱情幸福的斗争。
        这篇小说具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特色。小说的基调是现实主义的,反映了封建婚姻制度对妇女的迫害,表达了人民争取婚姻自由的愿望,而在具体情节,刻画人物方面,如鬼差贪酒,人鬼婚配,借尸还魂,则运用了积极浪漫主义的手法。这样的小说,应该承认是志怪小说中的精华。
        文笔简朴,自然流畅是袁枚小说的一大特色。即以这篇小说来看,作者在遣词用字方面确有独到之处。如邻氏女死后,袁观澜月夜“持酒尊(通樽)独酌。”一个“独”字,不仅写出了袁观澜失去心爱的人后的孤单、凄冷、悲苦的处境与心情,也引起读者多少同情和想象啊!再如袁观澜将鬼差投入酒罂后,不但封之,还画八卦镇之。一个“镇”字写尽了袁观澜对拘押自己心爱的人的鬼差的极端憎恶,恨不得将恶鬼永镇罂内,再不能破坏人间美满姻缘。再如结尾写袁附女耳,低语片时,女即跃起。这个“跃”字,写得活灵活现,活画出邻氏女重返人间,与自己心爱的人团聚的欣喜若狂的动态。一个普通的“跃”字,却使读者浮想联翩,作者文字功力,令人钦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