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鲤

         龙门鲤,洛阳侠客,姓朱名大祺。慕朱、郭之为人,散金结客。家本富有,好周急抱不平。旧家某,欠官逋千金。踵门乞贷,朱立予之,然与某素无握手欢,乡人贤之。娴技击,能旋风舞。手马刀,腾飞城堞。徒步至蒿山东岳庙,谒北摩禅师。居一年,尽得少林真宗。归家授徒,好客如故。
        徒有李虎者,剽悍非常,传朱术,伙劫于郊野。捕役伺之,屡受创。县官饬朱往擒,朱母病,奉汤药不离。朱授妻方略,率徒侦之。食顷,逮李至。县官立置重辟。将并诬朱,朱托邑绅贿之,不许。请倾产为寿,不许。朱乃集邻人为长夜之饮,各馈厚赆,尽觞大醉。朱起入,久之不出。邻儿叩室户唤之, 已挈全家遁去。有惜别书一函,留置几上。众皆叹息。明日,喧传县官惊风痰厥,合署骚扰。
        朱之徒名顾鼎者,亦以豪侠闻州里,与朱齐名。朱既逃,除顾外无知踪者。是夜县官方在密室中,持称秤银,忽见窗前一物,如隼飞下,破扉而入,直扼其颈。县官叩头乞命,才脱手而逝。比惊定索银,则堆案粲粲者, 已不翼而飞。乃集队遍搜,罗骑四出,竟未获贼,付之海捕而已。
        朱遁后,寄眷属于戚串家。赴省控诸抚辕,杳不见批。辕幕某,与洛令有素,见控词,急足报令,促其弥缝。令得报,飞禀申辩,诬朱为窝盗,冒控在逃。时于荫霖抚汴,阅禀大怒,批将大祺发回原籍审问。洛捕奉批,即会同首县,通班掩至朱寓。据居停言,已先食顷,捆载向洛阳驱发,捕急追赶。及回, 邑令早撤任,束装将去。捕惶惑不解。盖院批之夜,于抚甫就寝,倏一伟丈夫入室。长揖沥陈与洛令构畔之故,并出某幕与洛令手书为证。取一珊瑚顶去,曰:“五日后,若能平反,原璧奉赵。否则取尔首级,若探此顶耳。”于欲询之,举首已失所在。审此书非误,决为某幕手迹,乃撤洛令而绝某幕。届期将祭文庙,忧顶不归,揭笼视之,顶已在架。莫知其何日归也。
        令回省日,半途遭劫,脏银悉罄。额被剁如“贪”字形。某幕于睡中痛醒,忽失两指,因废不能书一字。皆大祺为之也。
        大祺夜行衣绣龙门山形,一大鲤跃登岭上,故别字“龙门鲤”。
        《龙门鲤》选自清代黄轩祖撰写的笔记小说集《游梁琐记》,全书仅一卷,通过鉴赏此篇可以略窥一斑,对这部文学史上语焉不详的作品集增加了解。
        这篇小说叙述了洛阳大侠朱大祺严惩贪官污吏、挫败了他们对自身迫害的故事。读来生动曲折,淋漓痛快。可称是短小精悍的侠义小说。主人公是作者理想的化身,主人公的命运是那个时代社会的缩影。在作者笔下,洛阳大侠朱大祺武艺高强,急公好义,是个品德高尚、受乡亲们拥戴的正直人。这里只勾勒了一件小事:一个旧家子弟,拖欠官府千两银钱债务,当走到大祺家告借时,大祺当即把银钱付给他,没有半点犹豫。作者用一句“然与某素无握手欢”就把大祺的豪爽、轻财、助人的品格表现出来。由于开篇对朱大祺只做全景式的鸟瞰,故尔只是寥寥几笔,写他“手马刀、腾飞城堞”。学得少林真功,好客却一如既往。作者在朱大祺身上寄托了希望生活小康、安宁的愿望:穷困时有人周济、动乱时有人保护。“乡人贤之”一句把村民需要朱大祺这样的人物如大旱之盼云霓的心情表现得十分深切。然而这样的人物却不容于官府,作者工笔细雕、层层深入,描绘了洛阳大侠对官府从顺从到反抗的斗争过程,使读者感到:真是官逼民反,当报此仇。
        没有深谷,不显奇峰,作者用多种对比衬托手段写出了朱大祺忠顺、正直、仁厚的品德。首先写朱大祺的一个徒弟,学得朱门武术,却结伙在郊野劫夺行人,官府捕役捉拿,屡次受创,而让朱捉拿,“食顷,逮李至。”朱母喝药的工夫,已胜利归来。“屡次”与“食顷”在时间上是鲜明对比。仅仅是朱的一个徒弟,就让官府坐立不安,无可奈何。而朱大祺手到擒来,不着一字,朱的智勇超群之态自现,而朱的奉公守法、大义灭亲的行为也生动鲜明地得到表现。
        第二个生动对比是官府对朱大祺的态度,官府对盗匪是无能为力,对顺民却耍尽威风。朱大祺不是捕役,捉拿盗匪不是他的公务。但“县官饬朱往擒”。一个“饬”字,把官府硬性命令,急如星火的霸蛮行径充分揭露出来。
        第三个对比是官府对朱大祺加以迫害,而朱大祺步步忍让,倾家荡产以求宽容。一方面,官府必欲置朱于死地而后快;一方面朱大祺全家逃遁以求生。以朱的武艺完全可以反击官府诬陷,但此时,只写朱“有惜别书一函、留置几上。”“惜别”这正充分说明朱大祺渴望自由安宁的和平生活。他逃遁是出于不得已,又何曾打算抗争呢?
        行文到此,作者笔锋一转,写朱的徒弟为朱复仇,而把朱暂放一旁。看似枝蔓闲笔,实则匠心独运。这一小节,既活画了顾鼎与县官两个人物,又暗藏风云,把豪侠与官府的斗争推向高潮。写脏官在夜深之时,密室之中,“持称秤银。”一幅贪婪、狡诈的嘴脸活灵活现;到其颈被扼,又叩头乞命,惊魂稍定,先抬头找银。又惜命、又贪财。如此“民之父母官”,可以想见社会之黑暗。官场之腐朽。如果说写县官是对朱大祺的反衬,那么写他的徒弟顾鼎则是正衬。他的徒弟“如隼飞下,破扉而入,直扼其颈”,给县官以警告后“脱手而逝”。这里几个动词用得紧凑、明快、洗炼、传神。把这个身轻如燕,来去无踪的豪杰立体化地凸现出来。高徒如此,那么,做为师长的朱大祺就更应出类拔萃了。
        然而作者并没接着写朱的反抗,仍然是向高一级官府申冤,寄希望于统治阶级的明断。但是吏治黑暗,上下勾结,对他的回答是“批将大祺发回原籍审问。”至此,朱大祺才不抱幻想。作者写朱一忍再忍,盘马弯弓,正是为了奇峰突起,写朱的反抗。这一节不仅情节上一波三折,大快人心,艺术上也颇见功力,写得纵横自如,游刃有余。前面写朱的徒弟已是神出鬼没,令人瞠目结舌,如果作者写朱大祺不能妙笔生花,那不但造成败笔,也削弱了这个人物的英雄形象。作者成竹在胸,先写巡抚批示,洛阳县令飞骑围捕,大有黑云压城之势。后写朱大祺从容脱身。构思更为奇妙的是先写捕役扑空而回,接着写洛阳令被撤职,造成出乎意料的悬念。再以朱大祺严惩贪官,揭开谜底。起伏跌宕,仅在百字之间,惩恶扬善,尽吐心中不平。写朱大祺本领高强,妙在取走巡抚珊瑚顶后仍能送回,巡抚“忧顶不归,揭笼视之,顶已在架,莫知其何日归也”。真是有鬼神不测之功。那个贪酷的县令脏银被夺一空,前额被刺成“贪”字形状,罪有应得。那个通风报信的幕僚也被剁去二指,再也不能用刀笔伤人。这一连串的复仇行为写得轻松流畅,游刃有余。
        作者以朱大祺鱼跃龙门的英雄形象终篇,不仅呼应开头,而且有如雕塑,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