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夜是清爽而温暖,
        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的香味:
        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
        你想微笑,而我却想啜泣。
        
        温柔的是缢死在你的发丝上,
        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但是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要把我们的青春带去。
        
        我们只是被年海的波涛
        挟着飘去的可怜的沉舟,
        不要讲古旧的绮腻风光了,
        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
        
        我是害怕那飘过的风,
        那带去了别人的青春和爱的飘过的风,
        它也会带去了我们的,
        然后丝丝地吹入凋谢了的蔷薇花丛。
        这首诗揭示了生命的深层欢乐和深层悲哀是一起到来的这一颇具哲学意味的命题。人最大的悲哀乃在于,在世上所有的生命形式中,人是惟一知道时间会流逝、生命不可重复、死是最终的必然的生命。这种源于最简单事实的感悟,却成了现代哲学最深刻的母题。受惠于现代哲学的西方现代诗歌,常常是将生——死、欢乐——悲哀这种缠绕对立结构在诗中综合展现的戴望舒的《夜》,也具有这种生命体验的深刻性。
        “夜是清爽而温暖,/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的香味”。这是情人幽会之夜,天地万物似乎都在祝福着这一双恋人。照正常的逻辑是诗人心境的美好平和,静静消受爱的时光了。但真正深刻的诗人恰恰是那些有着反常逻辑的人。表面的反常源于深层生命的正常,诗人在这令人销魂的时刻感到的是什么?是生命万劫不复的流逝!是死亡一天天逼近的脚步声! “风带着青春和爱的香味”至此变成一句残酷的咒语,令人颤栗。这是对生的留恋,也是对爱情万分珍视的结果。没有这种死亡的基本焦虑的人,我们不能相信他会从真正意义上把握生命,从更深切的视角观照爱情的价值。生命是短暂的,即使在这短暂的流程中我们也没有多少欢乐可言。诗人意识到这一点,因而他“啜泣”。这种“啜泣”不是浅层次的感伤,而是一个率真坚强的诗魂面对生命的原初模样并将它揭示出来的结果。诗人看到飘过的风“带去了别人的青春和爱”,而“我们”的青春和爱也终有一天会被它带去,于是他告诉女友“不要讲古旧的绮腻风光了”,回到生存的基本问题上来。死亡不是人存在的简单归宿,它从来就是人存在的一部分,因此, “我们”必须学会从“啜泣”和“害怕”开始来向死而生领略生活、来珍惜爱情。一句话,因为“我”时刻感到生命的悲哀,所以“我”是真正地爱着!珍惜着生命瞬间的欢乐!
        这首诗语势舒徐,语境透明,但在这种舒徐和透明中潜藏着深刻的冲突和不安。这是一首深刻的爱情诗,更是一首充满哲学意味的玄想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