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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第五回)

         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老师夫,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知县大惊,细细在衙门里追问,才晓得是门子透风。知县道:“我至不济,到底是一县之主,他敢怎的我?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就有些开交不得了。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地方上才好。”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靠着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连夜找路回省城去了。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散了。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帖,禀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书檄了知县去。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司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忒孟浪了些,不过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这个成何刑法?但此刁风也不可长。我这里少不得拿几个为头的来尽法处置,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汤知县又磕头说道:“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后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明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发下卑县发落,赏卑职一个脸面。”按察司也应承了。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问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发来本县发落。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摇大摆出堂,将回子发落了。
        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过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与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你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知县喝过一边,带那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立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着个乡里的亲眷,说他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 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问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当时拿回借约,好让他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 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的驴和米同稍袋都叫人短了家去,还不发出纸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太老爷做主!”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其实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 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须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会严二老官。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了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着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
        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府学廪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学廪膳生员。都做着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说同汤公相与的,怎的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了。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这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央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央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也还与王家,再折些须银子给他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了。”严致和道:“老舅怕不说的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一总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侄拗着,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王姓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纸笔与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落台,才得个耳根清静。”
        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的停妥,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过了几日,整治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做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厮去说:“奶奶这些时心里有些不好,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厮进去说了。丫环出来请二位舅爷。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栗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丢了过来拜见。奶妈抱着妾出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带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环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
        叙些闲话,又题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着问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笔下,怎得会补起廪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来,本是个吏员出身,知道甚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扰过一席。”王德愁着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 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花梨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个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几十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重将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着哭泣,哭了几回。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痴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 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 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着眼泪, 日逐煨药煨粥,寸步不
        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环道:“赵家的那去了?”丫环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间,赵氏又哭着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
        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议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着,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声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着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 吊下泪来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 留与二位老舅做个遗念。”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交毕,仍旧出来坐着。
        外边有人来候,严致和去陪客去了,回来见二位舅爷哭得眼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做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与二位,义形于色的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严监生戴着方巾,穿着青衫,披了红绸;赵氏穿着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环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夫、妹妹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 丫环、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磕了主人、主母的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
        行礼已毕,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厅陪着客,奶妈慌忙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了气了!”严监生哭着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 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撒发,满地打滚,哭的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管家都在厅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哥子来,拿一搭麻替他披着。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
        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戴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报出丧去。 自此,修斋、理七、开丧、 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
        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几杯酒,严监生吊下泪来,指着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与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赵氏道:“你也莫要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 自己吃不成,也要把人吃;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这些银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费用掉了,到开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剩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与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
        严监生听着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扒在他腿上,严监生一靴头子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里房内去,跑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一块,上面吊下一个大篾篓子来。近前看时,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篾篓横睡着。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着。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聚积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那个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
        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着,每晚算帐,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米汤,卧床不起。及到天气和暖,又强勉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后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 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环扶起来强勉坐着。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就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姐姐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与二位老舅添着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会的着了?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二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着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的安慰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头。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已后,医家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争田夺产,又从骨肉起戈矛;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讼。不知赵氏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儒林外史》最突出的艺术成就是讽刺,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充分肯定了《儒林外史》讽刺艺术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贡献与地位。我国的讽刺文学产生很早,先秦诸子散文中已有许多讽喻的寓言;在魏晋六朝志人小说中,唐宋传奇中,元明戏曲中,也间有讽刺意味的描写;明代小说《西游记》里有不少幽默、诙谐的讽刺,《西游补》和《钟馗斩鬼传》里具有了更多的讽刺;清初的《聊斋志异》中出现了直接讽刺科举制度的短篇小说。吴敬梓吸收了前人讽刺创作的成功经验,以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生活体验和鲜明的爱憎,写下了《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全书三十多万字,共出现了三百多个人物,其中主要人物五、六十人,每每呼之欲出,让人过目不忘。鲁迅曾经有过很高的评价:“敬梓之所描写者,……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吴敬梓善于将当时儒林及社会上种种司空见惯的现象进行选择,提炼,加工,从而生动、准确地描绘出一幅幅封建社会末期儒生们的“群丑图”,进而抨击造成这类人的吃人的科举制度和腐朽的封建社会。严监生就是一个带有那个时代政治、经济、文化印记的典型形象,因为这一人物的塑造成功,他的名字也成为吝啬鬼的代名词。严监生是中国文学画廊里不可多得的人物形象,他与莎士比亚笔下的夏洛克(《威尼斯商人》),莫里哀笔下的阿巴公(《悭吝人》),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欧也妮·葛朗台》),果戈理笔下的泼留希金(《死魂灵》),中西辉映,既表现了吝啬鬼贪婪、残忍的共性,又表现出自身的儒学色彩,反映着民族精神的差异。可以说,严监生的塑造成功是对世界文学的重要贡献,剖析这一形象无疑是打开一扇了解那个时代的中国政治文化、民俗风情的窗口。
        严监生是在《儒林外史》第五回中出场的,他的出场被作者安排在了“息讼”的矛盾冲突中。作者意在通过人物自己的言行来刻画人物的性格。严监生的“监生”资格是花钱买来的,他虽然“家有十多万银子”,但是个无才无能,又胆小怕事的土财主,他在官场上没有势力,也没有靠山,因此,当其兄严贡生强占王大、王小二的猪,诈骗黄梦统的钱,被人家告到县衙门,便溜到省城去了的时候,严监生只好忍痛割舍钱财,“用去了十几两银子”,了了这场官司。作者写严监生这个吝啬鬼,起笔不是写他如何贪婪地“聚财”,而是无可奈何地“破财”颇为蹊跷。随着情节的展开,读者才悟出作者构思的良苦,落墨欲收先放,既增加了情节的曲折性,又突现了严监生吝啬而胆小的个性。从这一细节描写中,也暴露出封建社会的等级森严,官场黑暗。严监生为其兄破财了了官司完全是出于迫不得已,他留差人吃了酒饭,又拿出两千钱相送,是怕官府公差勒索闹事。下文描写严监生与娘家舅子王德,王仁的一席对话更是把这个吝啬鬼的性格揭示得入木三分。王氏兄弟议论严贡生平时不请客,出贡做贡生时,借请客搜到乡里,还欠下厨子钱和肉钱,至今不肯还。严监生于是大发感慨:“日逐夫妻四人在家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接着又说其兄是如何不会治家,肉“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严监生的这番表白与指责恰恰表现出他吝啬到了极点。一个贪图享受,一个吝啬成癖,作者于对比中,使人物性格更加鲜明,收到了一箭双雕的效果。
        严监生在日常生活中悭吝之极,就是在其妻病得“面黄肌瘦”时,他心中也只盘算着钱。当赵氏矫情骗取王氏答应她做填房时,严监生立即表示同意,并马上请来王德、王仁,假借是请他们出主意,其实是给了他们一些银两,由他们出面作主,名正言顺地将赵氏扶正了。在婚姻讲究门当户对的封建社会里,妻妾是有着严格界线的,王氏出身书香门第,其兄王德是府学廪膳生员,王仁是县学廪膳生员,“都做着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与严监生的门第是相当的;而赵氏出身微贱,其兄弟是米店倌,侄子是扯炉工,是没有资格做严监生填房的。严监生深谙这些封建礼教,他之所以不顾门第身份,等不及王氏身死,就迫不及待地将赵氏扶正,说穿了,就是为了“钱”,将赵氏扶正当然比重聘再娶省钱。在严监生这个土财主心目中,最重要的是钱,为了钱,他可以不顾王氏在那里已气息奄奄,在这边和赵氏拜天地,告祖宗,高高兴兴地成了亲。成亲时的吹吹打打,宴请时的热热闹闹,表而上看又破费了一些钱财,但这正表现着严监生骨子里的悭吝本性。
        吴敬梓写监生生病更为精湛,将这个吝啬鬼的性格揭示得淋漓尽致。他的病因,作者故意写是思妻所致,这与前文不待王氏咽气,就急急忙忙和赵氏成亲形成一种戏剧效果,让明眼人一眼识破,这哪里是在思妻,分明是在心疼办婚丧事所用去的银两!严监生口头上不管王氏的私房钱,对她的行善表示认同,一旦发现王氏的私蓄,却脱口而出:“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一言道破他从来就把王氏的私房当作自己的钱,不过是让王氏代为保管一下罢了,这与葛朗台时刻关心欧也妮的金银手饰真是异曲同工!严监生看着王氏积存的五百两银子,哭着……之后,便“新年不出去拜年,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钱与严监生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严监生思妻,实质上是疼钱,他所怀念的是王氏为他聚财的好处。严监生在病中,还“每晚算帐,直算到三更鼓”,赵氏劝他丢开家务事,他马上大怒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严监生病重躺在了床上,仍一心“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他“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竟还是“舍不得银子吃人参”。严监生明知重病缠身,还舍不得钱买人参吃,放心不下家产的照管,真是吝啬到了舍命不舍财的极点。严监生病危时,又不得不送银子给王氏兄弟,嘱托他们:“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这表明了严监生的又一个死因。严监生没有正式中过秀才,他哥哥严贡生依仗身世不仅横行乡里,欺压百姓,而且也常欺负他这个亲兄弟,“息讼”一事就是无缘无故地花钱受气一例,更何况其兄门下的五个“生狼一般”的儿子虎视耽耽地盯着自己的家产呢?为此,严监生终日放心不下,忧心忡忡。由此看来,严监生每次破财,都有着自己的目的。说到底,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钱财。
        最后写严监生临终最为出色,形成了本回的高潮。“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众人纷纷围上前去,大侄子猜测是因为两个亲人没有见面,二侄子以为是还有两笔银子没有交代明白,奶妈猜想是要见两位娘舅,严监生“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还是与他同床共衾的赵氏,最了解他的性格,只见“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着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这段描写用纯正的口语,维妙维肖地刻画出严监生守财奴的形象,虽然着墨不多,却入木三分,成为细节描写的典范,以至提起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没有不提及严监生的两茎灯草的。《儒林外史》也被后人誉为“白话之正宗”。
        鲁迅说:“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什么是“讽刺”》)吴敬梓在刻画严监生这一形象时,寓予了深刻的讽刺,尽管作者使用了夸张的手法,但丝毫不给人以失真的感觉,关键在于作者是以真实为基础的夸张,这夸张是讽刺所必要的。作者对严监生辛辣的讽刺,并未直言说出,而是借助对主人公及周围人物的行动描写、语言描写和心理描写,“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儒林外史》杰出的讽刺艺术的产生,一方面是借鉴吸收了我国的讽刺传统,另一方面是由于当时封建社会的腐朽、黑暗。讽刺的发生与发展都是时代的要求,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同样也是时代的产物。《儒林外史》奠定了我国古典讽刺小说的基础,对后代的创作影响是很大的,晚清的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无不受到它的影响,这都说明了《儒林外史》的思想成就与艺术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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