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俄—苏〕莱蒙托夫

我发愁，因为我爱你，

并且知道：流言的险恶的迫害

不会饶恕你那如花美好的青春年华。

为了每一个晴朗的日子或每一个甜蜜的瞬间，

你必须向命运付出眼泪和苦闷的代价。

我发愁……因为你欢天喜地。

(满涛 译)

这是哀愁的旋律，这是叹息的音乐，这是爱情的温柔的痛苦，这是一颗满盛着不逝的爱的心灵对受尽折磨的、被命运风暴所屈服的另一颗心灵发出的最后礼赞。

“我发愁”——为什么，“因为我爱你，/并且知道：流言的险恶的迫害/不会饶恕你那如花美好的青春年华”。这是一段为世俗所不容的爱情，演变为一场苦难。当时整个俄罗斯处在黑暗之中，沙俄腐朽没落已臻顶点之际，封建专制的灰网拘束着俄罗斯民族自然的人性，邪恶在生活中大量蔓延和繁殖，无形地吞噬着人“如花美好的青春年华”，吞噬着人的生命，美好的爱情在险恶的流言中也便无法自在地舒展。所以“为了每一个晴朗的日子或每一个甜蜜的瞬间，/你必须向命运付出眼泪和苦闷的代价”。诗到这里，回答了诗题“为什么”的第一层含义，爱着的人，遭受流言的迫害，青春年华被世俗冷酷地审判，心灵向沉苦的命运支付着眼泪和苦闷。所以“我发愁”。一段爱情悲剧在这寥寥几语中已藏弥着足够的沉痛，足够的悲哀，足够的苦涩了。然而诗人的笔端没有停留在这里，诗的最后一句，只一句，揭示了“为什么”的更为深在的第二层含义：“我发愁……因为你欢天喜地”。读这一句，感到周身发冷。我们不能不惊异于诗人杰出的才禀、异乎寻常的睿智和无比深刻的思想。“我发愁”不再是为了爱人的被迫害，不再是为了爱人的眼泪，不再是为了爱人的苦闷，而是为了“你欢天喜地”。多么意味深长的“欢天喜地”，这里包含着一个灵魂，被惨烈地绞杀、绞死的故事，包含着一段一个心灵面对厄运终于屈服的历史。那样一颗灵魂，它先前奋力与世俗拼争着，拼争得爱情“每一个晴朗的日子”、“每一个甜蜜的瞬间”，它不惜付出高贵的泪水，它不怕承受沉重的苦闷。然而，现实太黑暗了，流言太险恶了，命运太残酷了，一次奋力的拼争求得一点自由，但也经受一次严酷的冷待，也便耗去了一些生命的热能。渐渐地，生命感到疲倦，激情趋于枯萎，灵魂走向衰弱——后来心死了。灵魂在麻木中生存，处之泰然地打发着暗淡无色的时光，竟然能“欢天喜地”。不会再为崇高的爱情想往而颤栗，不会再为激情的涌动而流泪，一个失神的苍白的灵魂，两眼无光地站立在我们面前，脸上是肤浅的、麻木的、心满意足的，抑或是毫无内容的呆笑。老天，这是多么意味深长的一笔!鲜活的人性和罪恶的世俗不知经过怎样的厮杀，人最后才变成这个样子。而人的这副心灵呈像又暴露了世俗怎样深重的罪恶!世俗，黑暗的封建专制领地，它扼杀着人鲜活的生机，它是制造麻木灵魂的加工厂，它种植着全俄罗斯的悲哀。

如此一首短短的诗，却包含着一段漫长的、忧郁的、沉冷的、惨烈的心灵被绞杀的故事，包含了异常深刻的思想，一段爱情悲剧，一个灵魂的演变，返照出整个社会黑暗的背景，纠缠着人性与专制尖锐的对立与矛盾，揭露出专制世俗的惨暴与世俗灰网中灵魂的悲哀。

诗写得怵目惊心，这是对深深爱戴的人最后的礼赞，也是哀痛的葬歌。这歌声既不低沉，也不嘹亮，是冷冰冰的平静。表现方法上，不求形象生动鲜明，而是白描勾勒，淡中道来，而结尾一句情势陡转，“我发愁……因为你欢天喜地”，则在冷冰冰的平静中纳尽悲哀，藏足了意味。那一个“……”的使用也包容了从“眼泪和苦闷”到“欢天喜地”这一无须尽诉的灵魂苦难历程。

一首仅仅六行诗句的诗，却写出俄罗斯一代人屈辱的灵魂蜕变史，深究出俄罗斯一代人生命的悲哀。莱蒙托夫，这颗俄罗斯上空闪亮的诗星在探照着俄罗斯人的心灵。而能够写出一个民族的心灵史的诗人是不朽的。难怪世界大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在莱蒙托夫还活着的时候就断言下结论说：“暂时我们还不想把他称做拜伦、歌德或者普希金，也不想说，他将来会变成拜伦、歌德或者普希金：因为我们相信，他不会变成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却会变成莱蒙托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