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能

〔法国〕 艾吕雅

人们不能比你

更好地了解我

你的眼睛(在里面沉睡着

我们两个人)为我的人的闪光

比为这世界的夜晚

安排了一个更好的命运

你的眼睛(我在它那里面旅行)

给这些道路的姿态

一个离开大地的意义

在你的眼睛里那些向我们显示

我们无限寂寞的东西

不再是它们自认为是的那些

人们不能比我

更好地了解你

(罗洛 译)

眼睛，心灵的窗户。诗人、画家、哲人都这么说。面对一双眼睛，可以读出一个人走过的路程，可以读出一个生命的经历，可以读出一个人心音的律动。辛酸、悲怆、苍凉、孤寞、忧忍、苦难;欣喜、得意、自适、满足、幸福、快慰，凡此种种人生况味，尽皆写在一个人的眼睛里。恋人之间，有一种最拨人心弦颤栗的对话方式，便是四目相对，做无声的交流，与爱人相遇，有一种最好的了解方式，就是在他眼睛里捕捉寻觅他心灵的告白。眼睛比舌头诚实。

艾吕雅的《人们不能》便是在眼睛上做文章。诗人正是凭借这种最简达却最切入的会悟灵魂的方式，抒写他所获得的爱情体验，诗人把心与心的迭像呈现在眼睛里。

诗人以“人们不能”为题，言简却话外有音。“人们不能”，言外之意“我能”“你能”，排开其他，凸雕“你我”，强调出只有“你我”能互给，而“人们不能”给的那一份，从而显示了“你我”相爱的弥足珍贵。是啊，大千世界，眼睛芸芸不可数，你能读懂的眼睛又有几双呢?故尔珍贵。而其珍其贵何在?诗人一开篇便一目了然“人们不能比你/更好地了解我”，珍在“了解”，贵在“了解”。人生得一知已足矣，说的也是“了解”。遇到一个了解自己即知道自己者，便仿佛心灵的鸟拥有了一片蓝天，意绪的马得一片草原，行为的双脚驰于一片操场。总之在一个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人那里，便得到了一份生命的自由与宽松。无论自己想什么，做什么，都会被对方准确的了然解悟，这种境界，实为两人相交，两心相融的美妙佳境。因而说，这句诗看似浅白，实则深邃。一语“人们不能比你/更好地了解我”，表明自己能在爱人面前让一己生命循着不扭曲的轨迹自行由之，一个生命的能量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甚为欣慰。由这两句定下基调，做为前提，统领全诗，然后，诗人便开启爱人的心灵之窗，不断把视角引向深入，探究爱之于生命的升华、超越与创造。“你的眼睛(在里面沉睡着/我们两个人)为我的人的闪光/比为这世界的夜晚/安排了一个更好的命运”。在所爱的人的眼府心乡觅到一个平和宁谧的港湾，与自己的爱人相依相伴安睡在这灵魂的憩园，生命的能量恰恰是在这样的自适中得以射出强光。而不了解，不理解，两个灵魂的误会足以把一个生命送入堆满忧烦的黑暗。故此，“我”喜慰自己比夜晚有着更好的命运，可以像夜晚璀灿的星火般，闪射出生命的光耀。而生命一旦置身于一个充满了自由元素的环境，则不仅升华而且超越：“你的眼睛(我在它那里面旅行)/给这些道路的姿态/一个离开大地的意义”。这时，生命再不会感到孤伶，再不会感到寂寞。在爱的陪伴下屐履人生，旅行命途，便每条路都藏了一份爱的咀嚼，爱的回味，“道路的姿态”因了爱的饰点而呈出拔俗的境界;一个生命因了爱的饰点而获得精神的脱俗。生命在爱的境界中超越。

人生须要历经许多苦难，而寂寞感之于人的心灵的折磨尤为深重，这是一种内在的苦难。无论置身于多么热烈的场面都感到孑然一身与影相吊;无论从事什么热闹的活动，都心底灰灰，有不散的云团;无论唱多少支曲子都融不了怀抱的冰冻;无论和多少人交往都无法把心门完全敞开。这时生命的寂寞形体感受不到人生的春天。艾吕雅在诗中使爱的灵光穿透了生命的寂寞形体，让爱将一颗孤寞的心灵从寥落的深渊中打捞出，让灵魂脱离开那深深深几许的寂寞心井，晒干他的潮湿，感受到鲜活的春光：“在你的眼睛里那些向我们显示/我们无限寂寞的东西/不再是它们自认为是的那些”。我们曾经“无限寂寞”，曾经听到许多东西都似乎得意洋洋提醒着我们。“是的，我们无限寂寞”，寂寞，曾经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袭来，我们曾是寂寞的生命。可现在不了，现在爱的赤足的光焰照彻寂寞的生命形体，“你”眼睛里弥漫的温情、荡漾的暖意已把灰色的寂寞驱散开去。这种解决了生命的根本问题，从而更新了生命的爱，的的确确是除了你“人们不能”做到的。诗的结尾两句：“人们不能比我/更好地了解你”，与诗的开头比照，“你”和“我”做了一个极富哲思的调换：以“人们不能比你/更好地了解我”开篇，以“人们不能比我/更好地了解你”做结，交相的完满，互汇的谐合，更深地拓展了诗的意蕴。正因为“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才给了“我”一份令我心灵得以自适的爱，也正因为你向我奉上了这一份相知的爱，我才在品味爱的甘美中发见了你，与你相知。这是两个灵魂互读而相通的爱的绝唱，这是两双眼睛的两束光焰拨动的无声的爱的交响曲。

这首诗在艺术上，如同内容上的合谐完美一样，采取一种合谐统一的形式，起句结句哲理呼应，中间三段循着爱情渗透于生命的轨迹而层层递进：当拥有了爱时，生命先是在宁和中安睡，做一番跋涉人生紧张后的调养生息;而后生命又呈现出活力，开始了旅行，并且这生命之行的道路已有了“新的姿态”，新的意义。最后，生命从寂寞中走出，爱解决了生命体中最深在的问题。这种形式上的递进与内容的层层深入达到完美的合谐。

诗以“你的眼睛”做一切比兴的总背景，在“你的眼睛”里沉睡，在“你的眼睛”里旅行，在“你的眼睛”里发见寂寞的消去。诗中自始至终闪耀着一双能读懂爱人的“慧睛秀目”，它不仅象征了爱的心灵领地，也为诗的新奇比喻提供了更形象，更具象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