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太阳“别啦! 短暂夏日的光!——波特莱尔”

〔法国〕 罗布莱斯

仲夏艳阳! 你在何方?

燃烧的火轮曾经照耀

我们叹赏的自然幻象。

沙丘间的海滩显得荒凉，

银色的海角松柏苍苍。

海洋向我们展开宇宙的大典

我们偎依在沙滩，

心灵交相辉映，

当整个天穹光焰沸腾，

倾泻斑斓的夕阳。

当红鬃火马在西天奔驰，

绚丽的玫瑰花怒放，

爱情的佳果成熟在

我们生活的神秘田野。

噢! 你曾把我救出阴影，

引进那心境豁然开朗的

水晶殿堂。

我永远不会遗忘，不会遗忘。

而今我的记忆还在颤栗，

感到那长久岁月里太阳的炽光。

每个夏天的逝波

都滚动着对昔日的怀恋，

那幸福的既往。

(沈大力 译)

埃·罗布莱斯(1914～ )，法国著名文学家。出身于阿尔及利亚奥兰市的一个工人家庭里。他自幼与贫贱者为伍，从而逐渐拿起笔来反映资产阶级社会、殖民主义和法西斯制度给人类造成的灾难，憧憬一个自由、平等和民主的新世界。他的诗主要以质朴、洗炼取胜。

《失去的太阳》是罗布莱斯的一首爱情诗。在诗题的下面，诗人引用了波特莱尔的一句话，“别啦! 短暂的夏日的光”，它隐隐地向读者透露了诗中所要表达的那份对夏日阳光的眷恋。

“仲夏艳阳!你在何方/燃烧的火轮曾经照耀/我们叹赏的自然幻象”，这开首一句诗人以提问的方式，直接表述了自己对“仲夏艳阳”的渴望之情。然而那是怎样的“仲夏艳阳”呢?它并非是一般意义的夏日阳光，它特指曾经照耀着诗人与爱侣共度美好时光的那个“仲夏艳阳”。可见，在诗人的心目中，那仲夏的艳阳无疑是他与爱人真情挚爱的永恒的见证者，然而那段“艳阳”普照的岁月毕竟已成既往，而今心爱的人也已离他远去，沙丘间的海滩也显得异常荒凉起来，凝视着松柏苍苍的银色海角，一种怅然若失之感悄然袭上心头。于是，往日的美景良辰再度浮现在眼前，诗人充满着无限怀恋的激情，为我们精心描绘了一幅色彩浓烈、情趣盎然、意境深远的迷人画卷——广阔的天空中，金色的光焰在沸腾，向大地倾泻着“斑斓的夕阳”，万丈霞光洒遍海天之间的每一个空间。这“斑斓的夕阳”无疑将是这幅画卷上最辉煌、最壮观的一笔，作为一个艳丽的背景，它把一切都笼罩在宁静温馨的氛围中;在玫瑰红的衬托下，海洋“展开宇宙的大典”，那么博大宽广、浩渺如烟，在它波涛暗涌的激荡之中，这幅画卷平添了更深层次的色调与和缓轻柔的动感。一切作为陪衬的远景都已齐备，于是一对恋人就被设置在这样的色彩与光线之中，他们亲密地彼此依偎在金色的沙滩上，遥望着玫瑰色的夕阳渐渐落下，涌动着的阵阵潮声在他们的耳畔不断回响。面对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呼吸着清新凉爽的海风，诗人的“心境豁然开朗”起来，他们时而执手相看、默默无语，仿佛彼此已经看进了对方的心灵深处，时而又低声倾诉、呢喃私语、互诉着那份绵绵不尽的脉脉情意……心灵的“交相辉映”反映出了他们之间的那种至诚、至真、至爱的超凡境界。此刻，诗人正沉浸在无限的欢欣与喜悦之中，这就是那份“心灵交相辉映”的炽热爱情所带给他的无比幸福。

“红鬃火马在西天奔驰”，这是把红艳的夕阳渐渐落下比作红鬃火马在奔驰，这种极具夸张色彩和艺术表现力的动人比喻正反映出诗人由于愉悦的爱情所带来的那种蓬勃、奔放的美好心境，当象征着真挚爱情的“绚丽的玫瑰花”也竞相开放的时候，诗人深信，他的“爱情佳果”真的成熟了，成熟在这艳阳普照的金色沙滩上，成熟在那个悄然飞逝的短暂夏日里，成熟在他那“生活的神秘田野”里。

在这些追忆往昔的描述当中，我们不难发现诗人巧妙地运用了一连串生动、形象的比拟、夸张等修辞手法，诸如“燃烧的火轮”、“宇宙的大典”、“光焰沸腾”、“心灵交相辉映”、“红鬃火马”……这些色彩浓烈、气势豪迈的描述使读者仿佛进入一种尽善尽美、无与伦比的绝妙境界。可见诗人对于那段往日时光是倾注了无限感情的，那份深深的怀恋和向往之情已淋漓尽致地跃然于纸上。

那一段记忆中的时光是怎样神奇而浪漫、充满温馨又充满阳光的岁月啊，诗人正陶醉于鲜花怒放的玫瑰园中，顺手采摘着“爱情佳果”，就如同口渴的人贪婪地吮吸甘露，爱情的香醇使他的心中充满了美丽的梦幻和遐想。但他还没有品味够爱情的甜蜜，还没想过要从那段幸福时光里走出来，就在他驻足凝思之时、就在他不经意之间，爱情已离他远去了，那个如同“燃烧的火轮”一般的“仲夏艳阳”也不再照耀他了，留在心中的那些关于夏日的温馨记忆竟纷然成片断，再也捡拾不起。于是一种久久压抑在心头的痛苦和迷惑深深困扰着他。此刻诗人的感情是既矛盾又复杂的，当沉浸在回忆之中时，他是那样的激动与神往，而当他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时又感到万分的痛苦。那个曾经把他从“阴影”中解救出来，“引进那心境豁然开朗的水晶殿堂”的爱人已翩然离去、不再复返，又重新把他推进了原来的阴暗世界中，就如同把一个重见过光明，欣赏过世界的纷繁与美丽的人再一次送回到如漆的黑暗之中一样，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正因为他曾经领略过“水晶殿堂”的金碧辉煌，才更加不能忍受那阴暗的世界，才更痛苦地去追忆，更热切地去渴望。

对于永远失去的东西，回忆是一种莫大的痛苦，而诗人却偏偏地“永远不会遗忘”，那份对于往日恋情的深深怀念与“苦苦追求却终不可得”的无奈使他的“记忆还在颤栗”，然而他还是要忍着伤痛去触摸自己的创痕，去感受“那长久岁月里太阳的炽光”——那份灼人伤痛的炽光啊!令诗人永难忘怀的那段夏日时光是短暂的，而诗人此刻又把它说成是“长久岁月”，看似有些矛盾，其实这其中隐含着一个含蓄、细腻的心意。那个曾与爱人携手共度的短暂的夏日，已经深深镌刻在诗人心里，成为他生命中一段辉煌的年月，成为他记忆的永恒，因此它是亘古不变的，是既短暂又永久的。

夏季将会在年年岁岁的往复中循序而来，然而深嵌在诗人记忆之中的那个永恒的夏季却永远也不会再重现了。可是当每一个相似的夏天悄然飞逝时，都会触动诗人那颗敏感的、曾经受伤的心，使他悸动不已。这心灵的震颤，不仅是一份“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也是一份对“幸福的既往”的无限怀恋和热切想往。虽然岁月如飞、时光如流，多少个夏季飘逝于身后，然而诗人心中那份刻骨铭心的爱啊，就如同陈年佳酿——时间越久远，回味越醇香。

通读全诗，再回看文题，不禁恍然醒悟：那失去的何曾是那仲夏的艳阳，又何曾是那短暂的夏日的时光，原来失去的是那个生长在夏天里的美丽故事，以及——故事里的爱人和故事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