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约会

         我以为我们都老了
        但你一次又一次
        从天边飞跑而来
        伸着你长长的泡沫的手臂
        追寻我站在沙滩上的双脚
        你送给我苍白的嘴唇
        直到我的脚浸在你的
        冰凉的碧绿里
        你悄悄地
        将我脚下的细沙卷走
        带回你幽暗的深处
        我愈陷愈深
        在短暂的片刻感到生命的弥合
        直到退潮时刻催逼着你
        你缓缓地离去
        我又看见自己的双脚
        
        她走远了
        留下长长的湿痕
        和海岸一样长
        一样曲折,一样费解
        郑敏的诗总有一种沉思的味道,她的沉思不是现实利欲或社会性的沉思,也不仅是哲学意义上的“我思故我在”,而是一种充分审美意义上的沉思。在这种似乎是无端的情绪化的沉思中,她将心中感受到的生命意志的冲动,表现出来。我想,这种体验,恰恰是高峰性的,只属于诗之思吧?
        这首诗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你说不出它的具体指涉,但它又确实撼动了你,让你激荡,让你想起那些已经模糊了的往事。诗名《一次约会》,为我们规定了它的性质。但这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约会,而是生命本体中分裂出来的另一个“我”,与实在的“我”的约会。这里的“你”——海浪,就是“我”的灵魂。“我以为我们都老了/但你一次又一次/从天边飞跑而来”。诗人站在海边,望着海浪从远方奔腾过来,她的生命也与海浪循着同一节拍,她感到生命的勃发流通。年龄的老曾使诗人黯然,但站在这里她仍然充满冲动,仍然为浪涛所震撼,可见,“我以为”的内容是错误的,灵魂依然年轻!生命在激荡,在昭告诗人那永世不渝的新鲜和坚贞,它“伸着长长的泡沫的手臂”拥抱诗人,并将她的忧伤洗掉,“带回你幽暗的深处”。在这种灵与肉无所间隙的瞬间,诗人感到一种超越肉体的灵魂的美好,生命变得纯粹了,“在短暂的片刻感到生命的弥合”,她仿佛一生都在走向这个时刻!这是美好而神圣的瞬间,生命在海洋中终于露出了它神秘的面容。但这种彻底的超越并不可能持久,生命在现世中的忧烦、迷惘又悄悄爬了上来,它们“催逼”着灵魂“缓缓离去”。诗人是欣慰的,她毕竟体验到了“永恒时刻”,她企望着它的再度出现,望着它留下的印痕,久久沉思着,沉思着……灵魂就是“和海岸一样长/一样曲折,一样费解”的海浪,它有高潮就有退潮,有微波粼粼就有浊浪排空。重要的不是它具有哪种形态,而是这种形态究竟是外部观念的移入,还是你生命深处的另一个“自已”?能与另一种“自己”“约会”的人,就是充满觉悟的人,这种人,在任何时候都为数不多。灵与肉的分离就在这“约会”中实现。
        这首诗写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其时,诗人已近七十岁了。但从这里,我们仍然看到了那个四十年代写作《金黄的稻束》的年轻身影。这不是那“从天边飞跑而来”的永远年轻的艺术生命在这里起作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