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散木的三长两短之斋

        清光绪二十四年农历九月初二日（1898年10月16日），邓散木降生。据他的祖母说，他出世时，脐带盘绕在脖子上，差一点将他闷死在母亲的肚子里。全家着实受了一场惊吓。祖母为此常常念叨，这孩子是“和尚投胎”，长大以后说不定要出家做和尚，不然为啥在娘肚子里就将一串“佛珠”缠在脖子上呢！他父亲曾留学日本，有一定学识，为儿子取了个名字叫士杰；他母亲略通文墨，为孩子取了个乳名叫菊初；祖父则为孙子定了个别名，叫纯铁，学名邓铁。后来家人都爱叫他老铁。
        关于他的原籍，邓散木生前就无定说。据说，邓家原住在江苏省镇江府城内。乾隆年间，镇江一带发生骚乱，邓家沿江而东，避难于上海老西门内望家楼西侧，被编入二十五保二十二铺。
        到了邓散木入学的年龄，懂得一点洋文的叔祖父极力主张送侄孙子进洋人办的洋学堂里读书，将来能出洋留学，或者能到政府驻外使馆里供职，父亲也赞同这个主意，于是，他被送到英国人办的华童公学里读书。他读书用功，成绩突出，赢得了包括高年级学生在内的多数同学的尊敬。但在15岁时，他终因不堪洋教师的欺侮，而离开了这所洋人办的学校，走上了一条特殊的自学成才的道路。
        邓散木16岁开始发愤钻研书法和篆刻，直到去世。他几乎每天都是未明即起，夜深方眠。清晨，总是先磨好浓浓一大盘墨，临帖至日出方进早点；深夜，常常把卷在床，反复揣摩，偶有所会，便披衣坐起，记下心得。仅仅一篇《兰亭序》，现存他的手临墨迹就有几十幅。他的篆刻远搜博采，上追周秦古玺，遍摹浙皖诸派，取各家之长而自成面目，以其沉雄朴茂、清新古拙、老辣奇倔、大气磅礴的风格在印坛独树一帜。
        他在诗词古文方面也有极好的修养。书画名家白蕉对他的评价是“金石第一，诗书第二”。他遗留下五百多首诗，题材广阔，风格多样。他早年喜欢龚自珍，中年倾向于陆放翁、苏东坡、李青莲，晚年渐趋淡泊，更接近于陶渊明、杜少陵。

        

邓散木手迹

        他治学严谨，著述甚富：一类是关于古代书法理论和书法简史，如《读书谱图解》、《书谱序译注》、《欧阳结体三十六法诠解》、《中国书法演变简史》；一类是字帖、印谱，如《三长两短斋印存》、《厕简楼印存》、《一足印存》、《邓散木印谱》、《散木书陶诗》、《五体正气歌》；还有一类就是介绍学书方法的普及读物，如《怎样临帖》、《草书写法》、《钢笔字写法》、《欧体书法特征分析》、《书法百问》、《书法学习必读》、《篆刻学》等。他为普及和发扬光大祖国的书法篆刻艺术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他的斋号室名由何而来呢？说来话长。
        他的父亲邓策原是个老同盟会会员，却逐渐丧失了昔日励志改革的劲头，因抵御不了社会腐败风气的毒化而沉沦下去，每月只将一小部分薪金交于家用，而把大部分钱花到了赌场与妓院。社会的丑恶与父亲的堕落使邓散木无法忍受，他愤而将1925年取定的名号公开化 ^①，自号“粪翁”、“海上逐臭之夫”，将自己的居所称作“厕简楼”，还专门制了一块铜牌，挂在门前。后来他在《六十自讼》诗中说：“非敢求惊人，聊以托孤愤。”其取“粪”字，实为“粪除”，取《国语》“洁其粪除”之意，即扫除污秽。
        他嗜爱荀子的文章，他说：“荀子讲过‘堂上不粪，则郊草不瞻旷芸’。这话的意思是说堂上的污秽还没有弃除掉哩，哪还有空闲到野外去观察有没有杂草呢！“如今的天下，杂草丛生，污秽遍野，不打扫打扫，怎么得了！”
        但是，有一天，他接到一封信，写信的人自署“林粪翁”，北京人氏，云：“吾年七十，君年几岁？名不可同，以幼避长。”邓散木立即服善，于是酝酿更换名号。
        30年代初到抗战胜利之前的十几年间，他先后举办了十一次个展、合展，名噪江南，时人称之“江南祭酒”，即南半个中国的篆刻界首席。为此，又有“北齐南邓”的说法。抗战胜利后，他看到老百姓欢庆之余，并没有得到任何切实的好处，又亲眼目睹新生的达官显贵们在灯红酒绿之中，贪婪地吮吸着民脂民膏，他痛感自己无能为力，就像一截毫无用处的木头，于是，他决意改名为“散木”。其出典取《庄子·人间世》中的一段话：“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以为柱则蠹，是不才之木也。’”他自己笑自己是“散木”，可见他当时的无奈心情。
        他第三次易名，是在他截肢以后的1960年。晚年的他，无论性格还是思想，都可以说具有双重性。他既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曾经当上了上海市的人民代表、书法研究会的领导人，但往往又感到失望、苦闷，他曾经因“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被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在逆境中他不相信命运，与命运抗争，但又不断地钻研起占卜术来，且常常为自己算卦、占运；他向社会呼喊，自己是热爱人民、热爱生活的，但又不时地自嘲自讽，感到自己难有作为。
        左下肢被截去之后，他易名为“一足”、“夔”。他曾写了一首诗，道：
        

        　　　　　　腿乎腿乎别矣汝勿忧，
        　　汝去我命危，
        　　汝去我命留。
        我命留，
        　　　　　　　　　犹得为社会主义建设备一筹。

        
        诗中表现出他乐观主义的人生态度。但是，他时时又为头上的“右派”帽子所苦恼，郁郁寡欢。翻译家冯亦代一向与他友善，了解殊深，于是写信给胡愈之，为他请命。他终摘去了“右派”的帽子，在有生之年了却心愿。1963年10月8日下午5时，邓散木与世长辞。
        邓散木常说自己的篆刻、书法、旧诗是“三长”，绘画、填词为“两短”。国人说“三长两短”，本为避讳一个“死”字，他不但用之来概括自己的艺术，还在屋内悬起匾额“三长两短斋”，其情怀与众不同竟到了如此的程度！